书城传记敢为天下先:邓旭初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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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生的起步(3)

居民住房基本上是土墙草顶,又大都东歪西倒。残垣断壁,触目皆是。城墙,也是东断一段,西缺一块,只成了断断续续的几段而已。邓黄二人,找遍全县城,也只有一间小客栈。过去,即使穷乡僻壤的小旅店,至少门口摆块布招牌,上面除了店号,还写上副对联——“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这店却连这样的招牌也没有。进门一看,西边靠墙,铺着一堆麦草,这当然就是旅客睡觉之处了,也是这间土房作为旅店的一个主要标志。其实,这不过是个民家,潦潦草草,张罗一下,接几个客人,赚点小钱。看上去已经六七十岁的店主婆待客倒蛮热情,招呼这两个不远千里而来的年轻人住下。他们就把行李放在麦草堆上,一屁股坐到自己行李上。实在累极了,顾不上浑身泥垢汗水,正想好好休息一下。又不料,仅仅一会儿,又像昨天晚上一样,奇痒袭人。低头一看,身上多了不少“黑芝麻”。再仔细观察方知是一种小虫,正是它咬得人发痒。而且,这小家伙,比信阳的“土坦克”还厉害:“土坦克”行动迟缓,一发现,一巴掌下去就是十几只。这小家伙,却是灵活无比,你一举手,它就无影无踪。倒真有点儿奈何它不得。可见邓黄二人,见少识浅,居然有眼不识跳蚤,可悲也夫!

奇痒难熬,也就无法休息。两人便问店主婆何处可以洗澡,回答极干脆:“城里没处洗澡,好在你们是大男人,城外河里去洗吧!”邓黄二人又是“见少识浅”,他们哪里知道北方是缺水的地方,岂能像广东人那样,夏天一天冲几个凉水澡。

邓黄二人走出桐柏县城,很快找到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可数游鱼。在痛快淋漓地洗了一个好澡以后,邓旭初环顾四周,忽然悲从中来:离开母亲仅仅数天,如今已在千里之外,遥望延安,前途茫茫,不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此时,夕阳冉冉西下,“落日水镕金,天淡暮烟凝碧”,这正是最撩人乡思,也最令人思亲的时刻!到底还是个17岁的大孩子,思亲之心一动,双手捧着前几天母亲亲手交给自己的那块金手表,不禁号啕大哭。想到父亲年老患病,行动艰难。生母既要照顾父亲,又要照顾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家中已无经济来源,姐姐的乡村教师收入只能是杯水车薪。开平老家有些田产,但被大母黄氏所掌握,回乡居住,必受大母的欺凌。想到自己是生母的长子,不能为母亲分忧解难,负疚在心。哭了一阵,又突然醒悟:“自己离乡背井目的是为了抗日救国,下定决心跟共产党革命一辈子。当年,共产党和红军为了北上抗日,离开根据地,别母、抛妻、丢子,义无反顾。今日,自己离家仅仅几天,稍稍吃一点苦,可怎么哭起来了。将来还要不要上战场与日本鬼子刺刀见红,要不要跟共产党革命到底啊!”几个念头一转,重新豪情满怀,立即收泪挺胸,迈开大步走回客栈。

此时,店主婆已经准备好“丰盛晚餐”——一大碗黑黝黝的阔面条。“吃在广州”,普天下数广州人最讲究吃。邓家虽穷,但对吃却依然相当讲究。

手捧大碗,目盯碗里,开始不由得发呆:“这也算是面条嘛!”继而一想:“红军战士草根树皮,尚且能吃,何况面条!”当下,眉头也不皱一下,拿起筷来,狼吞虎咽,霎时碗底朝天。一抹嘴巴,一摸肚皮,还挺管用——方才饿到“肚皮贴背心”,现在可饱得很呀。

“鸡鸣早看天”。一觉醒来,看天,不禁叹了口气: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了。一路都是土路,雨水一淋,泥泞不堪。邓黄二人虽在青年,顶风冒雨,脚踩烂泥,一步一拔脚,已经相当狼狈,走不了里把路,不光觉得脚步愈来愈重,肩上的分量也越来越沉了——包袱被雨水淋透,重得多了。这样拖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得了下一站——唐河。看到路上时有军车开过,妄想司机发发善心,带一阵子。于是他们各拿一张十元钞票(那个时候,十元法币还算是个数目,可以买些吃的穿的),站在路边。谁知过往军车司机连正眼也不看他们一下,自顾自一颠一簸往前赶路。最后一次,车子刚擦身而过,轮子一打滑,车尾朝这两个广东青年甩过来。黄某闪避不及,一甩正着,撞出五六步远,差点跌个“狗吃屎”。这一撞,把他们两人拦车的希望撞得个精光,只好坚持拖了两条腿走路。到了黄昏时分,简直不是两条腿拖人,而是人拖两条腿了。

正在艰难之际,眼前一亮:前面有个市镇。这个镇叫什么名字,他们也顾不得问,不过一看就知道,比桐柏这个县城大多了。客店相当像个样子。

小吃如鸡蛋油条之类,倒也不少,物价相当便宜。吃饱肚子,看到街上停着不少军车。“好!机会来了”。二人便上前找司机搭话,请求搭车。抗日战争中间,内地行路,搭军车算是主要交通手段之一,名称叫“搭黄鱼”,军车也就叫“黄鱼车”。想出这个名字来的,估计是江浙一带的人——内地有什么黄鱼。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邓黄两个人的广东官话打动了一个司机的恻隐之心,答应把这“两条黄鱼”,藏在车中军火堆里带走。第二天早晨。那位司机把中间几箱军火抽出,二人便往中间一钻,上面油布一盖……轮子滚,到底比两条腿快多了。不多一会儿,到了唐河。河床很低,由岸边到河面,高近十米。汽车要从岸上滚到汽车渡船上,司机不但要小心翼翼,而且必须技术高超。邓黄二人,搭的这辆军车,蹒蹒跚跚下了岸,又准准确确驶上两条狭跳板,平平稳稳上了摆渡船,——技术确实高超哩。船到对岸,还算太平。要上岸了,可是两块跳板上面全是烂泥,滚呀滚,突然汽车轮在两条跳板上滑下来,车屁股嘭的一声,搁在渡船上,前车轮却到了岸边:整个汽车昂首25度,车中军火连同二人一并滑到渡船上。

邓黄二人在车上已经憋了半天,这一下,又撞了个浑身痛。还好,总算急中生智,连哼也不哼一声,若无其事,帮助大家把军火从车上搬到船上。

此时,定睛一望,不禁大吃一惊:汽车头搁在岸上,尾巴还留在渡船上。船上,炸弹、炮弹、子弹、引信、炸药……一堆一堆,万一爆炸,岂不粉身碎骨。

那时,高中生要参加军事训练,所以他们身上也穿着军服,同士兵差不多,也没有人盘向。邓黄二人大卖力气,卸完军火再把空车拉上岸。到了岸上再把军火,一箱一箱往车上搬。好不容易折腾完毕,再上了车,才觉得周身痛得格外厉害。再一看,手上、脚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这一天,老爷军车只走了几十里,又在一个小镇过夜。从此,他们就再也不敢花钱做这种容易送命的“黄鱼”了。

行行复行行,总算到了南阳。南阳,是个有名的地方,也称宛平。“汉光武复国走南阳”,刘秀亲自指挥的“南阳战役”,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以少胜多的范例。东汉末年,南阳又出了个家喻户晓的大人物——诸葛亮。直到现在南阳还有个卧龙冈,冈上有个卧龙庙。庙中有一壁非常有名的石碑,是岳飞所书《出师表》。当然,诸葛亮故乡隆中,当时行政区虽划归南阳,地方实在现今湖北襄阳境内。到了近代,南阳还是豫西重镇。1947年刘(伯承)、邓(小平)大军,揭开大反攻序幕,抢渡黄河,直插大别山不久,陈(赓)谢(富治)大军,又渡黄河,在南阳一带,消灭了国民党著名的地方武装——宛西团队,威震豫鄂。1938年,日军只顾长驱直入,未窥南阳。这著名重镇,又成豫鄂皖交通枢纽。

在南阳住下,邓黄二人总结了经验,一致认为前几天行路太慢——靠两条腿,怎么走得快呢?结论自然是,两条腿换成两个轮子就好了。到哪里去弄这“两个轮子”——自行车呃!南阳究竟还算个大地方,街上有出租自行车的店,但出租的车子又破又旧。两个人各花了约10块钱买一辆车,心急如焚,雨不停,竟然就推车上路:这真成了“大傻瓜中的大傻瓜”。空身上路,走在泥泞之中,背一点点小包袱,尚且累得筋疲力尽,何况再加上辆破车。

推不上几步路,轮子卷起烂泥,塞在前后两个“叉”上,等于扣上自然“煞车”,动都不动。只好搁下,用手抠泥,抠尽再推,不几步又“煞住”……如此恶性循环,推不到10里,10个指头,已经皮破血流。可是,又绝对不能停下来不走,一停,随时都可能出事。再苦、再痛,也只能咬紧牙关,往前推一程算一程……1938年的河南,军阀割据,各霸一方,土匪当道,各占山头。有些地方讲点“治道”,公路修得比较好,邓黄二人骑上自行车,可以大展身手,舒畅一番;有些地方,路不修,坎坷不平,只能推。走了几天,又到了一条河边。河面宽约50米,刚发洪水,流水很急。虽然有座水泥桥,但河水漫过,走过去相当危险。然而他们一想延安,血气涌上,便推车踩水过桥。桥上流水漫过,水深过膝。走不多远,推着的自行车身被冲得横了过来,双腿感到很大的推力。加上自行车的拉力,二人实在支持不住,想转身回去,脚已不能抬步,真是前进不成,后退不得,眼看有被洪水冲下去的危险。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救星来了!河对面两位当地农民见这两个青年如此狼狈,连忙上桥来,帮邓黄二人把车扛到肩上,增加了身体重量,减少了自行车的拉力,双脚在流水中马上站稳,再移步,感到行动自如了,可见事非经过不知难!这么一个简单方法,没有经验,就想不出,差点葬身鱼腹。过了桥,上了岸,谢过两位农民,再行上路。

南阳愈往西,土匪愈多,而他们两个,对于匪情一无所知,光知道路上不太平。有一天,看到有人从对面慌慌张张逃来,一问才知道前面不远正有人拦路抢劫。又有一次,竟在路边看到一具尸体,被杀不久,血迹未干。两人看了,也不敢停步,硬着头皮往前赶路。一次,路过一个窝棚,实在累极,想往里面歇一歇脚,不料伸进头去一看,只见两三条汉子正横在地上吞云吐雾——抽鸦片哩!连忙回头就跑,幸亏这几个汉子正忙着过瘾,未加理睬。

否则,两条小命又可能被送进枉死城。

又走了些天,行进途中迎面一座石山,高峰入云。山壁好像刀削斧劈一样光滑。壁上有许多窗口一样的小洞。怪哉!难道这峭壁上,也有人家。

莫怪!人出来了,抬头一望:有人从洞口拉着一根绳子,往下垂;到中间,又两脚一伸,进了另一个洞口——好家伙!一路上,听到过不少“山大王”的故事。这些人,攀崖走洞,不是“山大王”是什么!以前还不明白,为什么从南阳往西走,越走人越稀;大路朝天,可连军车也不打这里过?现在清楚了,就是因为有人占山为王啊!

一想到这里,邓黄二人心情紧张。此时,他们也确实十分狼狈:两辆脚踏车早已一辆丢掉,一辆卖掉。脚上的鞋子,已经跑穿,脚板上,开始是血泡,后来成了老茧,倒反而硬朗了。身上穿的是旧军装,又旧又脏,头上各戴一顶宽边草帽,活脱脱两个逃兵模样。这个模样儿,倒帮了他们的忙,也壮了他们的胆。为了跑出这块险地,不要让“山大王”逮着,他们紧紧裤带——还有些钞票,都塞在裤带筒子内,可不能掉,也决不能让它们“露面”哪。走了一程,前面又是一座石山,山壁也像斧劈一样,壁上也有许多窗口。两人见此,真恨不得飞过山去!偏偏天不从人愿:你越怕“山大王”,“山大王”硬是迎面来了。走到快近山脚,山壁上的一个“窗口”,先垂下一根绳子,然后1个、2个、3个、4个,鱼贯而下,来到了公路上。不妙!不妙!邓黄二人连忙躲到一个坟堆后面,心里暗暗思忖:如何度过眼前这个难关。办法不多,只有两条:如果“山大王”没发现自己,自管自朝前走,那么,等他们走远了再出来,如果已发现自己,走向这边来,只好听天由命了。跑是跑不掉的;腿,哪有子弹来得快。

二人正在那里犯愁,忽然看到一个农民样子的人,从邓黄二人的来路上走来,擦过两人身边,走到“山大王”处,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子。突然,4个“山大王”,立刻掏出插在腰间的木壳枪,拉枪栓,上子弹,如临大敌!邓黄二人脑子里同时一闪:糟糕!再互相对望一眼,心中一亮:两个逃兵,身上只有一个小包袱,只要“山大王”不吃人肉,不喝人血,要我们干什么。胆子一壮,挺起胸膛,硬着头皮,不逃反进,大踏步迎头而上。这一着,果然有效,套句上海话:“黑帖墨榻,吃伊勿煞!”4个“山大王”直瞪瞪看着这两个“逃兵”过去,竟然不加阻拦。在交臂而过时,邓旭初偷觑了一下:4个人里,有一个40上下的汉子,像个“大王”;有两个青年人,像是卫士。奇怪的是,还有一个妇人,一双大脚(其时河南农村里,打起灯笼,也难在女人堆里找一双大脚),30上下年纪,手中也紧握着枪,盯着他们过去。

真想不到,如此惊险一关,竟然轻易闯过。过了这道险关,他们更加快了脚步。好在双脚已经锻炼出来了,一天走一百多里,已经不在话下。从南阳向西北,经镇平、内乡、龙驹寨等地,翻过东秦岭,总算一路平安,到了蓝田。这也是个交通要道,距西安不远,而且都是康庄大道,有公共汽车到西安。裤带筒里的钞票,这里可派了大用场了。买了票,坐上公共汽车,安安稳稳到了西安。

一到西安,很快找到了八路军办事处,得到了热情接待。那时,办事处招待所里住着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爱国青年,讲起话来南腔北调,可大家的心都跳到同一个目标上——迅速奔赴延安,学会本领,奔向敌后,发动群众,一起抗日,把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解放出来。

到达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就等于回到了家,一路的艰难困苦告一段落。

住在办事处,所接触的都是朝气十足的进步青年,在这样温暖的大家庭里,不能不使邓旭初想起家中父母弟妹们的境况。生母给的路费,一路省吃俭用,大部分犹存,他马上找到邮电局,将所有的余款寄回家中,款汇出后,才向天长长叹了一口气。

在招待所住了几天,邓黄二人同二三十个青年一起由办事处一位干部带领,经咸阳北上。那时国共合作还算顺当,所以一路平安到了栒邑看花宫——陕北公学分校。这群爱国青年,就这样投入了革命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