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敢为天下先:邓旭初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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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生的起步(1)

1.童年的磨难

1921年农历大年三十的早上,邓旭初出生在广州静慧街杨家巷一间贫民居住的古屋里。这个家,是个复杂的大家庭:一个父亲,两个母亲;先合后分,分而复合。生母是妾,他是“庶出”。

大母黄氏是个“恶婆”,却掌握着全家主要的财权,父亲见她只好礼让三分。生母唐氏,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尊夫如天,事大母也曲尽妾礼。但是,大母却视他们母子似仇人。邓旭初的同母兄弟姐妹一共6人——4男2女,随生母生活,从小吃足了苦头……

邓家是旧社会典型的封建式大家庭。邓父名文业,从小学雕花板手艺,技术相当高超。广东中产以上家庭,筑屋造房总要在梁柱、门窗、板壁等处,雕刻各种图案。从事这一手艺的,大多代代相传。文业公以上,是否有家传,现无从考证,不知文业公这门手艺学自何处。不过,这位手工艺人,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重视知识,重视读书。自己虽然从小学艺,却爱好读书,学识相当丰富,还懂点医道。

广东是华侨之乡。邓氏原籍开平县护龙乡,也是个侨乡,旅居美国谋生的不少。

文业公青年时期,先娶黄氏,生男女各一。

不久,便远渡重洋,到美国底特律打工。

美国人没有在住宅雕花的习惯,他的手艺只好搁起,改到一家中药店任职。幸亏他学识丰富,懂点医道,还写得一手好字,所以担任了开方、撮药、提供医药咨询3种工作,受到店主信任。他省吃俭用,有点积蓄,就寄回家,由黄氏经手,添置些田产房产——这也是邓家财权旁落的根子所在。文业公是一个很有爱国热忱和民族自尊心的中国人。旅美多年,亲见、亲闻、亲历美国社会种族歧视的种种现状,深感不平。在自以为略有些资本之后,便毅然回国,定居广州。岂知原来想集资自办实业的梦想很快落空;身为“金山客”(广东人对旅居美国华人的尊称),又不甘心重操旧业,不上不下,只好失业。

文业公回来不久,便蒙受重大打击,已经结婚的长子和女儿不幸早亡。

眼看将无男继后,心中无限惆怅。中国人从来讲究传宗接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仅士大夫视为圭臬,一般老百姓也当作天经地义。眼看黄氏再育无望,为免邓家绝后,斟酌再三,决定娶妾。经过七个弯八个转,邓旭初的生母唐氏,便成邓家之妾。

唐氏举止端庄大方,待人和蔼可亲,相貌清婉娴静。其父原是清朝驻越南军队的一个小军官。回国后不幸早逝,撇下妻女两人,无依无靠。唐氏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知道生处逆境,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如果自己不做出牺牲,母女便会沦落。恰逢有人为邓文业说媒,讲明为妾,目的生子。邓家当时还算小康,文业公虽已壮年,人品不错,待人诚恳,唐氏母女也就允了这门亲事。

唐氏初入邓门,大妇黄氏知道邓氏子息事关自身利益,所以开始尚能相安无事。岂料进门不久,黄氏竟先产一男儿。这下形势突变,黄氏后顾无忧,便生逐妾之心。自此,轻者朝夕絮聒,重者打骂随时。文业公处于两妇之间,明知唐氏受屈,却也无力庇护。唐氏母女不堪凌辱,1919年搬到广州杨家巷自立门户。

从此,文业公往来两宅,尽管一周来杨家巷两三次,每次不过住一天半日,即匆匆而去,对唐氏母女也还有点照顾。然而唐氏竟接连怀孕,到抗战前夕,已有四男二女。在此10年间,唐氏母女主要靠自己养活自己。唐氏刺得一手好绣,便以卖刺绣戏装为主要生活来源。刺绣收入微薄,为了维持一家生活,她总是夜以继日,不停工作。即使在生邓旭初的弟弟的前一分钟,还在刺绣,可见其辛勤如何!唐母也亲自动手制作纸盒,略赚些钱以助女儿。论理,这一家自食其力,对黄氏这个“大房”,毫无负担,毫无威胁。

可是黄氏嫉妒成性,妒心一起,便会不问情由,赶到杨家巷寻衅,见物就砸,见人就打。唐氏只是忍气吞声,不加反抗。倒是几个子女见状不服,有时反抗。时隔六七十年,邓旭初至今还记得这位大母撒泼的情形:有一次,竟拿了开水,往姐姐身上浇,幸亏逃得快,没有烫伤。又有一次,年仅五六岁的邓旭初目睹黄氏打自己母亲,实在忍无可忍,便在黄氏背后捅了两拳。黄氏大怒,转身追打,唐氏在后面呼喊“不要打我儿子!不要打我儿子!”因为唐氏贤惠,常被黄氏打得鼻青脸肿,子女们个个恨恨不已,皆称之为“恶婆”。但是,只要这个“恶婆”不来,一家人各尽所能,收入纵然仅够糊口,天伦之乐却依然存在。

1925年前后,黄氏返乡掌管田产,文业公才与唐氏长居。不久,全家从杨家巷搬迁到花塔街一间古屋。从此,唐氏停止刺绣戏装,帮一家叫周中亚织造厂的厂家,印刷汗衫商标号码。全家都参加这一劳动,收入不多,却相对稳定。家庭开支,除了偶然动用部分文业公积蓄,所得尚有少许可以存在周中亚厂内。这样一直持续到1937年。其后,积蓄眼看将尽,所存工资也所剩无多。一家生活,愈来愈艰难,9口之家连个温饱也难维持,只好将唐母送进养老院。大姐邓芝梅刚读师范初三,也只好辍学,到荫南小学当了教师,贴补家用。

既然家庭贫穷如此,为什么尚能送子女上学?邓旭初说:“我父亲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重视知识,重视子女上学。他曾经说过,‘即使家里穷得只有一笔管筒米,也要让子女上学读书。’所以家庭即使真正穷得只有‘一笔管筒米’,他也坚持让子女上学,大房、二房一律平等。当然,‘一笔管筒米’,终究难以让子女坚持学业,所以姐姐芝梅未读完师范初三,便只好辍学了。

进入30年代中期,周中亚织造厂印刷商标号码的整批生活,已经没有了,只剩些钩夹骨、打钮门、钉钮扣之类零碎活,自然工资愈来愈少;大姐教书收入,还不到20元,加在一起,也难养活全家。只好继续提取放在厂里的工资积累部分,以作弥补。唐氏有时还做些炒米饼,不顾面子,在门前摆摊,售与路人。

生活困难到如此程度,这位贤妻良母,依然敬夫如天,尽可能做些好菜供养丈夫。邓家子女,在这位好妈妈的熏陶下,个个从小参加劳动,抢干家务,为母分忧。邓旭初是长子,他一面上学,一面劳动,一面还帮助做家务:

不仅干扫地抹桌之类粗活,居然还能做菜。直到今天,他还能烧出可口的蚝油牛肉之类,广东味十足。这就是青年时期为了伺候父亲而从母亲那里学来的。

正在全家苦苦支撑之际,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1938年春,年方17岁的邓旭初立下奔赴延安、追随共产党抗日的志愿。贤德的母亲不但没有阻止,还取出存于周中亚织造厂的最后一部分工资,交与儿子做路费。文业公此时已经病重,也勉励儿子好好抗日。临别,唐氏还将文业公给她的惟一珍贵物品——一只金手表,交与儿子,以备不虞之需。自己则带着留下的五个子女,护送病中的丈夫,两手空空,逃难回到开平县护龙乡。途中已经沦为乞丐了!

1939年,文业公病逝,一家6口,生活无着,几次向大妇黄氏要求分地耕耘,均遭拒绝。不过,一笔写不出两个“邓”字。文业公虽已病逝,唐氏及其子女作为遗属,要求分其财产,黄氏也难一毛不拔。最后,从“甩包袱”这个目的出发,总算“借”了半亩田(当地称为一斗八升)给他们耕种。这区区半亩,岂能养活6口之家。唐氏生性善良,也不想与黄氏争产,始终咬紧牙关忍受。大姐芝梅又设法找到—个乡村教师的职位。大弟弟帮人家打工。两个小弟弟,只得被送进难童院。唐氏则带了最小一个女儿,亲自耕种这半亩薄田,还到附近三圭山上,开了一片荒地,种上红薯。作为母亲,在送两个儿子进难童院的时候,也像当年送老母进养老院一样,心似刀割。然而,这两个孩子在难童院中,受不了折磨,居然一前一后逃回家中,以贩卖甘蔗、咸菜之类,挣几个钱,吃一碗薄粥汤。生活实在艰难。唐氏曾经想把最小的女儿送人,以免挨饿。可是两个哥哥却苦苦哀求把小妹留下。结果,全家抱头痛哭……从1939年到1949年这10年漫漫长夜,唐氏和子女生活虽然苦不堪言,一家骨肉却免于离散。

邓旭初至今记忆犹新:“最难能可贵的,是我母亲的宽阔胸襟:我大妈待她如此刻薄、狠毒,她却始终不记恨在心。回乡几年以后,黄氏患病,我母亲居然肯亲自服侍,细心周到,殷勤热情,比亲姐妹还亲。亲戚邻里,无不称赞。就是我大妈本人,也深受感动,最后讲了一句良心话:‘你比我亲妹妹还好,过去我真是对不起你们!’”

邓母唐氏晚年和邓旭初一家安度,直至1958年逝世。

2.追求光明

广州是国民革命的策源地。国共合作开展的大革命给穷苦老百姓带来了光明与希望。这对邓旭初的青少年时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回忆说:

“我怎么会走上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道路呢?其实,与革命队伍中的大多数知识青年一样,是时代的必然。这个必然,包括两方面的因素:一个是阶级压迫,一个是民族压迫。我们在大家庭内部受大房的欺凌,从小就印在心坎里,跟着妈妈过着城市贫民的生活,处处感到压抑、不平以至愤慨。在这多重压迫下,本来就有渴求翻身解放的强烈愿望。抗日战争一发生,日本鬼子打进来了,更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这沉重的民族压迫,压得绝大多数中国人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愤恨满胸膛,只要有人启发、引导,便会走上反抗的道路。”

邓旭初为什么不跟国民党走,要跟共产党走?当时有许多知识青年投笔从戎,从的是国民党的军队。最吸引人的一条路,就是投考黄埔军校(此时已改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黄埔”这个名字,当时是很响亮的,尤其在广东影响更大。不要说国民党身居正统,有“黄埔身份”,马上成为“天子门生”(蒋介石任黄埔军校校长),前途自然坦荡,而且待遇不知要比“走延安”

好多少倍——“走延安”,连路费也得自备。迢迢数千里,交通阻隔,行旅艰险,到得了,到不了,固未可知;即使到了,住窑洞,吃粗粮;然后,打游击,走四方,面对的是最残忍的敌人,随时可能牺牲。这两种前途、两种选择,对于抗日青年及其家长来说,何去何从,答案仿佛简单。但是,当时的青年知识分子甘冒生命危险,不计个人前程奔赴延安投共抗日者,数以万计。邓旭初就是其中之一。

同任何革命者一样,在投身革命之前,必有一个启蒙时期。邓旭初接受共产党启蒙较早,因为他占有一个地理优势——生于广州,长于广州。广州,正是我党最早的革命发祥地之一。还在1927年11月,邓旭初未满七岁,张太雷、叶挺、叶剑英等同志领导的广州起义时间虽短,却在邓旭初心目中种下了革命的火种。邓家所在地,是贫民区,也正是起义队伍重点宣传区之一。邓旭初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起义后的一天中午时分,有两位同志来到邓家。他们身穿便衣,身挂红带,肩背步枪,态度和蔼,宣传革命道理,话儿不多,却深入人心,连他这个孩子也听得懂:“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工人队伍。我们是为劳苦大众办事的。以后,欠租的不要交租,欠债的不要还债……”那年代,邓家过的已是城市贫民的生活,对于这种宣传自然听得进去。

邓家在花塔街的住宅,后门通向一片堆满瓦砾的野地。广州起义失败以后,这块野地也就成了敌人屠杀革命志士的刑场。碰到反动政府杀人,邓旭初往往透过阁楼上的一扇小窗,远远眺望。有时候还能够听到志士们临刑前呼喊的口号声。这种壮烈场面,对于大多数群众来说,不但起不了震慑作用,而且容易引起人们对烈士们的同情,连小孩也不例外。广州起义失败后,革命志士惨遭屠杀,多数市民都感到惋惜,背后纷纷议论:这些共产党都是好人,是为我们穷人拼命的,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呢?

这些想法,也恰恰是邓家一家人的想法。后来,邓母在遭受艰难困苦的时候,就曾经多次发过牢骚:“共产党当家,就好了,我们穷人就不用吃苦了!”对于少年邓旭初来说,母亲是自己最崇拜、最信任、最敬爱的人,她的话,一字一句都会刻进他的心坎,永不忘记。

压迫愈深,反抗愈烈,这是反动派永远无法理解的客观规律。劳苦大众饱受压迫、剥削、欺凌,渴望翻身解放。反动派能用枪杆子残酷镇压革命者,而革命者的血却会在劳苦大众的心底深处,埋下革命的种子。有朝一日,它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少年邓旭初幼小的心里就播下了广州起义革命志士鲜血培育的种子,到抗日战争——正好10年,它开花、结果了。

邓旭初7岁(1927年)上学,进的是花塔街市立小学。尽管年幼,却知道家计艰难,母亲供养自己读书极不容易,因而学习非常自觉、刻苦,成绩年年优秀。这时期,正是十年内战的前半段。“四·一二”大屠杀、广州起义,已经为他启蒙,开始对革命与反革命两大阵营有了朦朦胧胧的认识。接着,国共两党又在“围剿”与反“围剿”中拼死斗争。1931年,“九·一八”事件发生了,日本人打进了东三省,侵吞了热河,全国人民开始奋起抗日。蒋介石却坚持“攘外必先安内”,对红军围剿不止。

1933年,邓旭初13岁时,升入国民大学附中,成了一个初中学生,对国家大事非常关心。他耳闻目睹广东人民生活在反动统治下,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与广大人民的苦难恰成反照,反动军阀及其大大小小走狗们,花天酒地,穷奢极欲,其腐化堕落的程度,远较历代统治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革命尚处低潮,老百姓不敢言而敢怒。愤怒至极,自然众怨沸腾。

“瓶口扎得住,人口扎不住。”即便你“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大小统治者的种种劣迹,还是通过各种渠道的“窃窃私语”,广泛流传于民间。邓旭初尽管还是个少年,穷人的孩子政治嗅觉相当敏感,什么地方闹饥荒,穷人只能吃草根树皮以至观音土啦;当官的敲诈勒索,剥削穷人,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啦;某某县长、某某区长,都是饭桶,乌纱帽全靠钱买来,所以更加贪得无厌啦;某某穷人的老婆,被一个当官的王八蛋看中,强行抢去,打官司没赢,只落得倾家荡产啦;某某大学生,因为毕业后长期找不到职业,只好逼得自杀啦,等等,常在他和穷苦学生中传来传去。尤其是“毕业即失业”这个普遍的社会问题,更使他们忧心忡忡,对自己的前途,丧失信心。邓旭初就是这类贫苦学生的典型人物。应该说,初中三年,是他从朦胧觉悟,逐步进入爱国热情高涨、具有初步分辨政治是非能力的一个转折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