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古代卷·上(中国传播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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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华夏族的原始传播思想(3)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凌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因为黄帝、炎帝和蚩尤是中国上古史上的重要人物,而且与华夏民族的起源有密切关系,所以有关他们的传说特别多。传说固然有其虚构成分,无法一一从文献或考古进行考证,但与神话相比毕竟存在着许多可采信的事实成分。但是史书与传说又不同,其中的差异很显然。两种不同的传播渠道和传播方式,在传播内容和传播思想上当然也会不同。史书是给文人们看的,带有作者明显的政治传播倾向;而传说是民间口口相传的,是注入着民众好恶感情的公共传播。史书把黄帝的军队写成正义之师,而把炎帝似乎写成是一个无德无能的君主,至于蚩尤成了炎帝属下的叛乱分子。但是,传说明显比史书具有更强的传播生命,传说中的黄帝和炎帝是一支联合的华夏族大军(根据《国语》记载,他们是有着联姻关系的血缘部落),蚩尤是一个充满邪恶和魔法的异民族,经过涿鹿大战,黄帝炎帝一统中原,成为华夏民族的共同祖先,蚩尤被赶到西南山区,成为西南少数民族的祖先。

传说在涿鹿大战中,蚩尤张开大口,喷射出滚滚浓雾,三日三夜不散,有熊部落的士兵在大雾中迷失前进方向,几成大败。这时,黄帝就发明指南车,使他的部队仍然能在浓雾里辨别道路,奋力追击蚩尤。蚩尤又向风妖雨魔求援,顿时日月无光,天昏地暗,倒山拔树的狂风,泼头盖脸的暴雨,地面洪水泛滥。黄帝也施展法力,召唤来应龙助阵。《山海经》介绍应龙说:“应龙,龙有翼者也。”“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龙是风雨之神的化身,应龙一到,自然是风妖雨魔逃之夭夭。黄帝姬轩辕乘机反击,九黎部落大败,蚩尤战死。蚩尤的部下死的死,被俘的被俘,残余的民众向南逃窜,定居于现在的贵州万山之中,据说成了苗族的祖先。

涿鹿大战,姬轩辕名声大振,周围各部落拥护他为“天子”,其身份相当于西方世界中上帝的儿子“耶和华”,不过他没有彻底神化,他被道教奉为神灵是很后的事。姬轩辕被后人尊称为“黄帝”,他原来的名字反而被大家忘了。在中国远古的传播观念里,“黄”颜色是华夏族最值得尊敬的颜色,因为黄色与中原的土地颜色接近,土地是人类的母亲。至于“帝”,就是“蒂”的本字,它是“花”(即“华”)的基础,所以用“帝”命名就预示是“华”族的祖先。黄帝是古氐族,炎帝是古羌族。“帝”与“氐”通,“氐”即神祇的“祇”。“黄帝”作为原始传说中的命名符号,被赋予了非常特殊的意义,传递着华夏民族祖先崇拜的信息:“黄帝”就是中原大地上的神祇,是华夏族的祖先。

原始战争实际上是氏族社会生产力发展而随之出现的生产关系的矛盾冲突,是氏族体制变革过程中的矛盾冲突。轩辕与神农争夺盟主的阪泉之战的结果,使南方的农耕民族取得了统一,同时加强了婚姻联盟。轩辕联合神农与蚩尤在涿鹿的大战,其结果是强化了农耕民族与狩猎民族的接触,推动了南方农耕文明与北方游牧文明的融合。战争不仅是地域上的大传播,也是文明上的大传播,更是族群民众的迁徙传播。从细处分析,至少有如下几点是十分有意义的。

黄帝轩辕姓“姬”,炎帝神农姓“姜”;“姬”和“姜”都从女,正是刚从母系氏族脱胎而出的烙印。如果说神话“共工与帝争神”反映的是男权向女权的挑战,那么共工作为悲剧的男权主义形象是个失败者;他愤怒而触撞不周山,结果造成天下大乱,幸亏女娲出来收拾残局。女娲补天的行为,说明在人类第一次社会大动乱中女性充当了英雄角色,挽救了世界,女娲成功地巩固了母系氏族社会。但是,在神话“后羿射日”和“夸父逐日”里,却演绎了一场母系氏族在消亡中挣扎的悲剧。后羿和夸父代表母系部落向父系太阳部落的挑战,虽然后羿射下了九个太阳,但最后自己不仅身败名裂还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妻子,妻子嫦娥逃离地球到了月球上去,月球作为女性权力世界的最后一个避难所,暗示着母系部落的彻底失败;夸父追逐太阳,结果疲惫干渴而死,死后弃其权力象征的手杖化为桃林,暗示了母系部落的瓦解。神话是现实折射的镜像,它从另一个角度透射和传播原始时期社会的变化。伏羲氏称太皓,神农氏称炎,轩辕氏称黄,“皓、炎、黄”都与日光有关,他们是崇拜太阳神的父系部落的代表。在黄帝与炎帝的争夺权力的斗争中,原始氏族舞台上男性英雄逐渐成为主角,父系氏族社会开始确立。

关于父系氏族替代母系氏族的斗争,在《世本》里有一段极其精彩的叙述:

巴,郡蛮,本有五姓。廪君之先,故出巫诞也。廪君,名务相,姓巴氏。与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山有二穴,其一色赤,其一色黑,如丹漆状。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生于黑穴。五姓未有君长,俱事鬼神,皆登呼躧穴屋,掷剑刺之,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各令以土为船,雕文画之,而浮于水内,约船浮者,神以为君。他姓船不能浮,独廪君船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阳有神女谓廪君曰:“次地广大,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莫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十余日。廪君思其便,操青缕以遗盐神曰:“婴此即相宜,云与女俱生,宜将去。”盐神受缕而婴之。廪君即立阳石上,应青缕而射之,中盐神。盐神死,天乃大开。廪君于是君乎夷城。

神话展示了一个母系部落与父系部落之间的纷争,表面看是婚姻关系的转移,实质是氏族体制的改变。盐神是母系部落的首领,她要求廪君留下来与她结婚,她拥有财富(夷水到盐阳一带的鱼盐皆受她控制),又拥有军事力量(当她化为虫而发动攻势时,其他部落都如同小虫附和群起攻击)。但是,廪君不肯屈从,于是发生了战争。廪君是一位强有力的巴族首领,他经过武力拼搏(掷剑比赛而皆中)和智力测试(以土为船而不沉),终于夺得了父系部落的领袖地位。在巴族与盐神的战争中,男人对女人采取了血腥手段,结果女人被赶出了原始氏族的统治舞台,天下太平,“天乃大开”。这充分表示神话传播的历史价值,它能折射地反映时空上已经消失的历史真实!我们看到父系氏族生产力的发展,战争给新社会体制的诞生杀开了一条血路。故事中廪君已经能够用泥土制造陶船,而且率军远征,是很不简单的。

黄帝、炎帝、蚩尤三个人(严格说是三个氏族的名称,而不是指一个具体的个人)之间的战争,是男人们在建立男权制度时的搏斗。他们三人的关系本来就很复杂,黄帝和炎帝是少典与有蟜氏的后代,少典与有蟜氏是两个母系传承的联姻氏族,因此比较确切地说黄帝姓姬是少典的后代,炎帝姓姜是有蟜氏的后代,他们不是什么亲兄弟;而蚩尤一说是黄帝的大臣,一说是炎帝的大臣,又说是古天子。后世曾把他立为凶神,唐苏鹗《苏氏演义》卷下:“汉武时太原有蚩尤神昼见,龟足蛇身,疫其里人,遂立祠。”据《世本·作篇》记载,“蚩尤以金作兵器”,宋衷注:“蚩尤,神农臣也。蚩尤作五兵:戈、矛、戟、酋矛、夷矛。黄帝诛之涿鹿之野。涿鹿在彭城南。”蚩尤又应该是位很伟大的发明家和军事家。据史传,“阪泉氏蚩尤,姜姓,炎帝之裔也。好兵而喜乱,逐帝而居涿鹿,兴封禅,号炎帝。”蚩尤与炎帝也是有血缘联系的部落,可能本来是炎帝族的一支,由于他的强大,而且敢于驱逐炎帝榆罔并自称炎帝,造成了对黄帝的威胁,这才迫使炎帝和黄帝联合起来共同征讨。在女权中心的母系氏族社会里,女性以其生育能力征服男人;在男权中心的父系氏族社会里,男性以其军事能力征服女人,并在征服女人之后欲征服世界。所以不论是炎帝和黄帝的战争也好,还是黄帝和蚩尤的战争也好,都是部落发展过程中用暴力扫除障碍、夺取霸主的传播行为,没有明确的正义与非正义之分。只是因为蚩尤篡夺了帝位,盗用“炎帝”的番号,于是按照传统的传播思想蚩尤被描写成邪恶的化身。总而言之,战争传播的直接结果是加速了父系氏族社会替代母系氏族社会的进程,加强了族群民众之间的融合。

四、原始崇拜与生命传播

黄帝经过多次征战,统一了中原各个部落,大约在2698年前他在中原建立了男权体制的新型社会,并被公认为部落的共同领袖。这样他逐渐取代了女娲等神祇的地位,成为华夏民族共同的祖先,从而宣告神话时代的结束,传说时代的开始。这在中国传播史上是一个伟大的转折。原始神话在岁月的长河里,其原始形象经过冲刷淘洗,已非原来的原始色彩,不免有文化人的删改润色,不免有文明社会观念的渗透。在早期神话里,哪些是原始文化的复制品,哪些是原始崇拜的摹写,哪些是历史真实的改造,哪些是后人传播过程中穿凿的伪制成品,确实难以辨别,要恢复它们的本来面目,需要一番考据。

相对地说,传说则包含有真实的成分,即使全属虚构,也比神话的组织严谨。黄帝吞并炎帝,战败蚩尤,一统周围部落,开始了中国的传说时代。

从盘古氏开天辟地起,神话学家把神话时代分为十纪:(1)九龙纪;(2)五龙纪;(3)摄提纪;(4)合洛纪;(5)连通纪;(6)序命纪;(7)循飞纪;(8)因提纪;(9)禅通纪;(10)流讫纪。每一纪27600年,漫长的世纪里盘古的子孙绵延繁殖,在200多万年中出现八位伟大的神祇,即“三皇五帝”。关于“三皇五帝”历来史学家或神话学家的说法都不一样,其传播渠道也很不一样,民间的传说与史书的传注不同,儒家的传业与道家的传奇也不同。一说“三皇”指天皇、地皇、人皇。天皇是盘古的直接后裔,是一位卓越的领袖,寿命18000岁,有子12个。天皇让他们分管若干个部落,形成非常有组织的华夏团体。后来有的联合执政共同治理,有的反目相对成为仇敌,但他们都是日后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成员。地皇传说在龙耳山诞生,寿命也是18000岁。盘古死的时候,眼睛变成日月,眼睫毛变成星辰,天体运行的次序有点混乱,白天与黑夜常常无规则变换,老百姓吃尽了苦头。地皇用他的神力对自然界进行调整,使日出日落和月亮圆缺有所固定,使昼夜分明;并规定30天为一月,12个月为一年,使人们懂得计算时间和年龄。人皇诞生于刑马山,寿命15600岁,有九个兄弟,神通广大,法术无边。人皇把中国按江河分布分成九个“州”,让他的九个兄弟分管九州。他自己经常乘着车腾云驾雾进行巡游,不许自己的兄弟稍有懈怠。三皇都是早期的传播家,他们在化混沌为有序、化蒙昧为理智、化山河为疆域方面作出了巨大贡献,经过组织管理上的有效传播,使华夏人自此成为有组织有传统的民族,具备了“国家”的雏形。三皇中人皇最伟大,“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泰皇据说就是太昊,即伏羲氏。

一说“三皇”是指伏羲、神农、黄帝。或指伏羲、神农、女娲。或指伏羲、神农、燧人。或指伏羲、神农、祝融。总之他们既是原始部落的首领,也是原始崇拜的英雄神。

前一种说法是神化的“人”,后一种说法是人化的“神”,不管哪一种说法,都是人神合一的原始崇拜。原始崇拜总是与祖先崇拜分不开的,祖先崇拜中包含着原始人对生命传播的困惑。“三皇”的长寿到了现代人简直无法想象的地步,他们与宇宙同龄但还没有到不死的境界,所以在原始神话里,“三皇”还是“人”而不是不死的“神”!至于他们生命的来源,始终是个谜。神话中的人神合一的英雄的生命起源常常与生殖崇拜有关,他们的生母就是部落的祖先。伏羲以及他的后代英雄的诞生便是很生动形象的实例,从后人整理而书面记录的神话里,我们清晰地看到原始生命传播的脉络。

《太平御览》引《诗含神雾》:“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宓羲。”

《宋书·符瑞志》:“太昊包牺之母,居华胥之渚,履巨人迹,意有所动而生太昊。”

《拾遗记·春皇庖牺》:“春皇者,包羲之别号。所都之国,有华胥之洲,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包羲。”

《帝王世纪》:“少昊字青明,母曰女节,有大星下流华渚,女节梦接意感而生少昊。”

《春秋元命苞》:“少典妃安登游于华阳,有神龙首感之于常羊,生神农。”

《初学记》引《诗含神雾》:“黄帝母附宝,见大雷绕北斗,枢星光照郊野,感而孕。”“尧母庆都与赤龙合昏,生伊耆,尧也。”

《山海经》:“帝颛顼高阳见摇光之星,贯月如虹,感己于幽房之宫,生颛顼于若水。”

《初学记》引《尚书·帝命验》:“帝舜母纵华,感枢星而生舜。”

《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女嬉得意苡而吞,因而孕妊,产高密。”

《太平御览》引《孝经·钩命决》:“禹母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既而吞神珠而生禹。”

《竹书纪年》:“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契。”“弃母履巨人迹,感而生弃。”

《拾遗记·春皇庖牺》:“春皇者,包羲之别号。所都之国,有华胥之洲,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包羲。”

上述记载诚如《春秋公羊传》所作结论:“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这里的“天”含有泛指大自然的意思,包括天地、日月、山水、鸟兽、风雨、雷电,等等;因此圣人有的“感”于天象(如星、雷、虹等)而生,有的“感”于地象(如履巨人迹等)而生,有的“感”于图腾动物(如龙、鸟卵等)而生,有的“感”于植物(如意苡等)而生,表现在“处女”生殖情况下原始人对生命起源的幻想,他们认为生命来自一个不可知的领域——天和地。在关于生命的传播思想里,从远古一直到文明时代都这样坚信:生命表面看来自女性,来自母亲,但其本质来自天,来自地。《说文解字》说“姓”:“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从女从生,生亦声。”圣人或英雄与一般人的生命的不同,就在于圣人与英雄的诞生方法与“天”与“地”相联系。所以尽管神话给伏羲赋以男性形象,我们不能因此认为伏羲神话是父系社会的产物,从伏羲诞生的现象看,他仍然是母系社会的产物。所谓“履巨人迹”就是神话传播的重要背景,说明伏羲在原始人的传播思想里他没有确定的生父,他是大地的儿子。

无论是创世神的盘古,还是造人神的女娲,都是处女生殖下的生命“单亲”传播而不是父母俱全的“双亲”传播。《吕氏春秋·恃君览》:“昔太古常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列子·汤问》:“男女杂游,不媒不聘。”所有古籍中关于生命传播的记载,我们到处可看到谱系的混乱,而且都不涉及到父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