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人文学科
9031300000055

第55章 民族史学的形成与发展(7)

凡学术之研究,无精密之观察,以发挥其起源成立之顺序;与无统一之知识,以条贯其散漫活动之事实者,则其心力常迷眩于所研究之对象,而不足以举完全之成绩。历史者,记录过去现在人间社会之陈迹者也。人间社会为最复杂的现象,故历史有种种之方面,若政治,若法律,若宗教,若产业,若科学学术技能,无一非人间社会之产物,即无一非历史之要素。抑人间社会者,进化之物也,进化无极,历史亦无尽;现今人间社会之历史,尚在叙述之途中,而未达归纳演绎之时代,即历史犹不免为说话之状态,而未能完成其为科学之形体。就此众多之方面,与不完全之形体,而予以科学的研究,寻其统系,而冀以发挥其真相者,是今日所说史学者之目的也。这段文字,透露出中国史学界对史学与科学关系问题的关心。南洋公学译书院与《学部官报》曾译刊英国巴克尔著的《英国文明史》,对历史成为科学的问题有比较集中的介绍。巴克尔宣称,“吾为是书之宗旨”,在于“欲跻历史于科学之地位”,为此就不能相信“意志自由之说”(即意志自由论)和“世事前定之论”(即宿命论)。巴克尔认为,“人之作为必依其前例而有划一之性格,凡事处同等之待遇,必生同一之效果”,“应知苟行一事必有主义,而此主义亦必有前例。但能熟审其前例及其素常趋向之公例,自可不待毕事而预言其结果为何如矣”。巴克尔强调历史研究中求得“公理公例”的重要性:“考古事,究陈迹”,无非是探求“人事变更之至理公例”,而这种“通例公理,由史学考出,即取上下古今人事所现之相,悉数研察,以寻求其相通之故”。因此,研究历史,要“综观乎古今人事之繁,确能言其所以然之故”,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历史研究的盲目性,才能让史学真正获得“科学”的地位。有关史学与科学的关系,史学界讨论鹊起,并有不少这方面的书籍出版,说明中国学人对此关切之深。五四之前,以胡适为代表的批判史学派还没有诞生,故可由此窥探民族史家的一般思想特征。他们勇于接受新理论用为考史论史的工具,诚然,有时也显得幼稚并露显唯心主义的缺点,但努力学习与积极实践的精神已属难能可贵。可以说,梁启超、刘师培、何炳松等人的新史学理论固然都有各自的创见,然而仔细比对分析,可以发现他们的思想与西方史学理论在许多地方何其相似乃尔,其中的内在联系是显而易见的。

二、民族史论的西学资源

王国维有《论新学语之输入》一文,表达以下思想:近年来在文学上有一最明显的现象,即新语之输入。言语代表着国民的思想,如影随形,语言因时而变。周秦之语言至翻译佛典时已“苦其不足”。当世之语言,至翻译西籍时也“有苦其不足”者。世事迁移,语言不变是不可能的。就今日来说,“我国人之特质,实际的也,通俗的也;西洋之特质,思辨的也,科学的也,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因此,西方“语言之多,自然之理也”,中国向西方学习原因也在情理之中,无可厚非。他又指陈:“言语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10年之前,西洋学术之输入仅限于形而下之学,故对中国文学语言的触动不大,而近数年来,形上之学渐入于中国,致使中国语言发生莫大变化也是时势所促成。他肯定日本学界新出之语言传播中国的必要,“形上之学渐入于中国,而又有一日本焉,为之中国之驿骑,于是日本所造译西语之汉文,以混混之势,而侵入我国之文学界”。1911年2月王为罗振玉创办的《国学丛刊》作《序》,提出了“学无新旧,无中西,无有用无用”的观点。从这个材料可以看到,“学无新旧”说的是构建中国新文化,要注意新潮之学与传统之学的结合;学“无中西”说的是中国文化改建,需要中西调和。

以上王国维说的是对西方语言的态度,实则表明于全体西学的态度。事实也是,中国民族史学派注意西学输入,引西学思想为民族史学之理论支持。于此,中国民族史家对白璧德等人思想学术的推崇与介绍就很能说明问题。

胡先骕在《学衡》第3期译刊《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谈》,介绍白璧德这位西方著名思想家与文学批评家的理论思想,吴宓为此文加了按语。1921年9月,白璧德应中国留学生邀请作演说。演说的文稿《HumanisticEducationinChinaandthe West》刊登在1921年第17卷第2期《中国留美学生月报》上。白璧德有以下观点:中国现在正在开始着一场新与旧的文化争论,其间相互对抗着。一方是陈旧与腐朽的势力。一方是努力于建设与进步,有组织的与有能力的中国青年。但闻其中有对中国古典作完全抛弃,而趋向于极端者。我同情中国进步派所追求的目标,中国要有组织,有能力,必具西欧之机械,庶免为日本所侵略。中国或将有与西方同样的工业革命,中国亦应脱去盲从故俗与种种“伪古学派形式主义之牵锁”。然而,须知中国在力求进步时,不宜效欧西将盆中小儿随浴水而倾弃之,而要注意保存中国“伟大之旧文明之精魂”。

白璧德认为:中国开展自己的文艺复兴,不可忽略道德,不可盲从西欧时尚,而提倡伪道德。“若信功利主义过深,则中国所得于西方者,止不过打字机、电话、汽车等机器”。中国不可忘记自己的文化,中西文化皆主人文,不谋而合,中国学人当在坚持中国文化主体的基础上,观察西方文化,吸收其中有益中国文化建设的部分。他建议中国大学将孔子《论语》与亚里士多德《伦理学》并行讲授,美国大学也当聘请中国先生前去讲授道德与哲学。学衡派学者胡先骕等对上述白璧德所论表示认同,以此为他们的理论依据与精神支点,并藉此反对胡适等人的新文化运动。胡当说是传播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第一人。尼采等人思想的传入,对中国人于人生问题的感悟,增加了来自域外的启发。当时李石岑、瞿世英等人在翻译尼采思想方面做了不少工作。李石岑有《尼采思想之批判》,载1922年《民铎》第三卷第一号。茅盾有《尼采之学说》,刊于1920年《学生》第7卷第2号。此时柏格森思想也传入中国。李石岑创办《民铎》杂志,刊《柏格森专号》,昌言“人生哲学”,传播柏格森生命哲学。指出柏格森“足以代表最近哲学家之新倾向,实为近代民主主义思想之渊泉”,肯定他是“发挥助长美法两大共和国之精神者也”。

李石岑介绍柏格森的《时间与自由意志》,指出柏格森不满意“决定论”,认为决定论只能对物质做出解答,而于精神生命则无法做透彻的解析。他写道:“柏格森所以肯定自由意志者,以意志从自我出发,从自我之全体出发,换言之,即从自我之全人格出发。”瞿世英有《柏格森与现代哲学的趋势》,说明柏格森理论贡献在于凸现“人的意义”,指出“直觉”在哲学中占有的地位,诚如柏格森所称,心的经验如流水一样,生命是不断流动的心灵之物。因此柏格森最反对机械论与目的论,重视与肯定人生的本来意义。值得注意的是杜里舒思想也传入中国,对中国人生观讨论起到明显的实践推动与理论指引作用。可以参见的资料有张君劢著《德国哲学家杜里舒东来之报告及其哲学大略》与瞿世英著《杜里舒与时代精神》等。这些论著大都阐述杜里舒“生机论”等学说。瞿世英说:生物现象的构成绝不象机械论所主张,纯粹是物质原子的结合,且这种结合概由外力促成。“这种主张势必认为有生物与无生物相同,若推进到人生上,那就更危险了。人生岂不是机械化了吗?如若人生果然是机械的,确然也只有安于机械的人生观了。”他明言:杜里舒创造了生机论,否定了机械论,进而鼓吹生机论的人生观。这是说:每个细胞都可以发展为全体,所以每一个个体在宇宙中,每一个人在社会中,都可以对全体做出自己的贡献。“宇宙间什么都可以否定,惟独人格不能否定”,简言之生命自主,意志自由。

三、“民族”中的“民主”

民族与民主,是近现代中国的两个重大文化主题,讨论民族史家思想构造时,不仅要讨论他们的民族观还要讨论他们的民主观。我们不妨可以预见两个不同的结论,其一民族史家反对与排斥民主与自由观;第二民族史家对民主与自由等启蒙思想抱容纳或追求的态度。我们得到的是第二个结论。

如前章叙述,清末以降,许多先进知识分子都注意通过日本吸收西学。中国留学生在日本创办的《译书汇编》、《游学译编》及其他报刊杂志在传播近代日本思想,转译与介绍日本史书方面起有重要的作用。诚如梁启超所说:“壬寅、癸卯间,译书之热特盛,……日本每一新书出,译者动则数家,新思想之输入如火如荼矣。”在这样的条件下,日本福泽谕吉等人的启蒙思想也引入中国。福泽谕吉是日本著名思想家,其启蒙思想给予日本史学界以莫大影响,同时也对中国知识界起有发蒙导源的作用,给中国民族史学投以自由民主的光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