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人文学科
9031300000054

第54章 民族史学的形成与发展(6)

陈寅恪说:即使是史料的“残余断片”,也可经过分析加工后作史实的证明。“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具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傅斯年的方法是“存而不补”、“证而不疏”,主张将材料依原来的样子整理,一旦整理好了,道理自然显明,显与陈寅恪观点有所不同。

总之,回顾陈寅恪学术与思想,我们看到他是中国文化民族主义史学的重要开创者。虽然与傅斯年及胡适派史学有一定联系,但毕竟原则迥别。他同意对旧文化要做更新,但于中国传统的情结绝难割舍。他主张吸收西学,但不同意以西学代替中学。他论述对西学的挑战应当主动应对。中国已有接受与容纳“西学”(假如佛学是中国文化史上遭遇到的第一个“西学”)的经验,此乃历史上道家与儒教对佛学的吸纳与扬弃。于今之西学,固也可以沿用故法:初以吸纳之,终以扬弃之。他的态度是明显的:一切的异域之学,纵其初也隆盛,其结果终将如玄奘引进之唯识之学,终无能力进入中国文化主流,“居中国最高之地位”,“亦终归于歇绝者也”。这就是陈寅恪的中国文化建设观。自然我们还要对陈寅恪自由与独立的学术观作充分的注意。中国文化历来人格、文品并重,陈寅恪在中国学术界的地位固因其文品也因其人格。他呼吁独立与自由的思想,且能身体力行,努力实践。这是文界至今隆重纪念他的原因,也是他倡导的文化民族主义史学的重要精髓所在。

张广智先生的《西方史学史》论述兰克史学时有以下的表达:兰克虽然被人们看作是客观主义史学的祖师,“可他本质上却是德国历史主义思想的继承人”,他远不是那种在历史著述中,“超然物外,消灭自我”的历史学家。他的史学中有“强烈的主体意识”,而“非以传言的纯粹客观为特征”。他无时不是在运用史学实践“评判过去,教导现在,以利于未来”。

书中又说:兰克史学与宗教发生紧密关系,在于兰克认为宗教无法以理性与抽象的原则予以把握,而靠非理性的直觉才能体验。因此历史的根本任务,就是“通过个体直觉地理解整体精神”,即“主导理念”,以揭示历史的本质。“这是兰克历史主义方法的重要特征,也是其方法论的核心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寅恪一方面是重视实证的史学家,另一方面又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兰克对待宗教的态度,恰好是陈寅恪对待文化民族主义信仰的态度。他的民族文化史观成为他历史研究的“主导理念”与“主体意识”。从这个意义上,陈寅恪必从胡适、傅斯年、顾颉刚史学中分离出来。在实证方法的运用上,陈固然与胡适史学有同道之处,然而对民族文化的强烈信仰,使得陈绝对说不出“大禹是条虫”那样的话,得不出“尧舜禹抹杀论”那样的历史结论。

学界认为傅斯年也属兰克学派。那么,陈寅恪与傅斯年就有因缘关系,但他们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其一,如果我们将兰克看作重情(宗教心情)的客观主义历史学家。陈寅恪发展的是重情(文化民族主义之情)的一面,傅斯年发展的是重“客观”(“史学就是史料学”)的一面。从个性上说,陈寅恪仿佛是“诗人”,傅斯年是“工匠”(丁文江在这方面尤其突出)。对待同一个史料,陈寅恪温存于情,傅斯年执着于物,取向不同,将他们分离开来。陈寅恪所得是兰克学派的真传,而傅斯年走向了偏颇。其二,傅斯年受五四影响深,受胡适、顾颉刚濡染也深,对传统表现出比较坚决的批判态度。而陈寅恪在这方面没有大举动,他与王国维同气相求,对传统取温情接续的态度。由上分析,大致可以看出陈寅恪与傅斯年乃至整个批判史学的离合关系。

陈垣论史料整理

陈垣认为,人类的寿命有限,史料的增加却是无穷,譬如唐宋人研究历史只须研究到唐宋为止,现在就要研究唐宋以后的历史;不止这样,唐宋人研究历史的范围只局限于中国及中国附近,现在因为交通便利东西文化接触的结果,就要把范围扩大到全世界去。这么一来,若是不想法子先把中国的史料整理起来,就不免要兴庄子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之叹了。他强调:中国史料断不能放弃。中国史料这么多,使人感觉到无从整理的困难,就有人主张索性把这些史料统通烧了。但是这种焚书的办法到底不是根本的解决。譬如蒙古西藏,我们暂时不能积极经营,断无把它放弃之理。我们若是肯都来想法子,把这些史料都弄成整个有用的东西,或很容易运用的史料,那自然就不用烧了。反之,我们若是自己不来整理,恐怕不久以后,烧又烧不成,而外人却越俎代庖来替我们整理了。他又归纳出整理史料的8个方法。他首先注意中国书籍翻印的改良。他认为中国的书籍多半不分句,不分段,不分章节的,至于标点符号更是绝少了,越是有名的著作,越是没有点句。要整理史料,,加以标点符号更佳。

他还注重类书工具书的改良:中国工具书虽然不多,但也并非完全没有;不过旧式的工具书缺点顶多,若不加以改良,其利用恐亦有限。现在随便举出几个例来:(一)《历代地理志韵编》,这一部书成于百余年前,内容系将各史地理志所有的地名按韵编成,然后在每个地名之下注以当时系郡系县与历朝沿革。这部书算是研究地理历史良好的工具书,但是却有不少缺点,最明显的,第一本书是按韵编的,要检查本书须先了解检韵的大概,要不然,就很难利用了。其次是排列不得法,往往是几个地名一行行地连下去使检查的人不能一目了然。(二)《纪元编》,这部书也是成于百年前,是专门讲年号的,譬如我们要检查某个年号系属于某朝某帝,按那年号的末一字音韵检去便可检出;但是这部书也犯了同样的毛病,排列并不整齐,而且年表内每页年数又并无一定,是很不方便的。(三)《说文通检》,这部书成于五十年前,自从这部书出现以后检查《说文》简便了许多;但因有一个大毛病,就是检查的人须先知道他所要查的字是属于哪一部,而后才能查出,这又是不便于普通学者了。且此书排列法亦不整齐,不便寻检。(四)《读书记数略》,是一部专门汇集有数字关系典故的参考书,例如:三纲五常这一类的典故都可以从那里检出。不过这部书也有缺点,就是未分数先分类,其分类又非常繁琐,每每谓一名词不知其应归何类,即须检阅数卷而后得。总而言之,中国的工具书无论在编制方面,排列方面都是应加改良的,要做到小学生都能利用才行。他还要研究者注意“书籍装订的改良”、“笔记的整理”、“文集的整理”、“群书编目汇纂”、“重要书籍索引”、“分类专题编集”,同时还论档案的重要性、整理档案的方法。

关于书籍装订的改良,他说中国书籍的装订往往是只顾形式不问内容,只求每函每套册数厚薄的均等,而不问每函每套的内容是否相关联的,并且于目录的编置更无一定,有时使检阅的人感到无限麻烦。例如《全唐文》,凡千卷,里面收集所有唐代的文章,以人为单位依次编成。这部书虽然有总目和每卷的详细目录,但是因为目录是配登在每卷之首的,使检查的人要检某人的某篇文章在某卷,非花了许多时间从头到尾慢慢检查过不可,否则就检不出。他还说,中国书的装套也不讲究,往往把一人一类的文章不装在一套内,而随意归入上套或下套。这些都是装订方面的缺点。他感叹道:倘若能够把总目录和每卷的目录统通集合起来另订成册,那么检查《全唐文》的人不是要便利许多吗?

笔记的整理。陈垣说,唐宋以来,笔记的著作日多一日,因为笔记有杂志的性质,内容非常复杂,篇章不拘短长,所以较易写作。这种笔记看来好似无关重要,其实是绝好的社会史风俗史的资料,有许多的东西在正史里寻不到,在笔记里却可以寻到。但是,他笔锋一转说,我们现在对于笔记的使用却还有许多困难。一来笔记的分量多,内容复杂;二来笔记的编制非常不经济,除了极少数的每段有目之外,其余的不是完全无题目,便是有题目而无总目。要想从笔记里寻材料,除了以披沙沥金的法子慢慢去找寻以外,着实没有办法。所以笔记题目的整理是非常必需的,无目录的加上目录,有目录的加上总目,有总目的编为索引,使检阅者可以一目了然。

文集的整理。陈垣认为中国文集在所有书籍中占最多数,《四库全书》亦以集部为最多,便可以看出中国文集的多了。但是中国文集虽然每篇必有目录,而常没有总目录,就是《四库全书》里的文集也全是没有总目录的。他认为这实在是一个大缺点。倘若编辑一个总目录或索引,对于研究学问者一定大有帮助。

群书篇目汇纂。这是指的将重要书籍的篇目编成一部总目,使人一检即知某书的内容。

重要书籍索引。他说,上面所讲的是限于目录的索引,此处所谓索引,是以书做单位,把每一部重要书籍的内容凡是有名可治的,都编成索引,使检查者欲知某事某物系在某书之某卷某篇,皆能由索引内一索即得。西洋近出的书籍差不多都有索引,故学者研究学问时间极省而效能极高。倘若我们能够把重要史籍,如《左传》,如《史》、《汉》,如《资治通鉴》等都编出索引来,那么除了专门研究历史的以外,什么人都可以不读《左传》、《史》、《汉》、《通鉴》而能利用它们了。

分类专题编集。陈垣解说:分类专题编集是以题做单位,然后将群书中有关系的材料统通都编集在一起,使后来研究的人不再费时去搜集。例如:以运河或长城做专题,将所有书籍中有关运河或长城的材料都编集在一块便是。他回顾说:北平学术界曾有个关于古代铁器先用于南方的论战。他指出,倘若已经有了关于铁器专题的编集,那岂不是要省事得多吗?在说明自己史料整理8法的同时,他又十分注重档案的整理。他设问:什么是档案呢?即是未成书册的史料。现在北平所谓档案,多数是前清政府的文件,有些也是明末的,里面有很多重要史料。从前本来是存在内阁大库或军机处的,到了民国,经教育部组织,整理过一次,然而到底没有做成功。许多作废纸卖了,实在是可惜。为此他对如何开展档案整理也提出了自己意见。

中国文化的精华是经、史。六经皆史,史的意义不能低估。中国文化建设与重组,离不开新史学的提倡与史学文化的重组。对此陈垣是意识到的,他与许多进步的史学家一道,着力史界革新,关注文化更新。他们知道,中国如若出现崭新的史学,崭新文化的诞生也为期不远。他们还知道,要有新史学,须有新史料。因此要热爱中国的史料,并对其作新发掘与新整理,让尘封的史料转旧为新,能出新思想,能证新问题。汗牛充栋的中国史料本是一座文化宝藏,是中国优秀文化传统最明确的证物,也是当代建设新文化的最根本的依据。陈垣毕生注重史学建设,重视史料整理,可以说于新史料的建设中求新史学的建设,于新史学的建设中求新文化的建设。

梁启超1921年在南开大学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着重说及“史料的搜集和别抉”。1926年到1927年在清华重开这个讲题,观点有了一些变化:

作小的考证和钩沉、辑佚、考古,就是避难求易,想侥幸成名,我认为病的形态。真的想治中国史,应该大刀阔斧跟着以前大史家的作法,用心做出大部的整个的历史来,才可使中国史学有光明、发展的希望。可见,民族史家的心思范围原本很大,不肯因“史料”而“史料”,沾恋自闭。他们的史料要为宏大的思想架构服务,转之为史家通“识”的印证。而不像胡适他们作细微茫然的考证,仅是摆显工夫的“科学”。这样,民族史家就主动与胡适等人的“国故研究”与“科学史观”划了一道分水岭。他们“有光明与发展希望的”的大思维,实在就是传统回归与民族复兴的大理想。

概而言之,民族史学家取得的成绩景观粲然,而其中蕴涵的文化民族思想更成为宝贵资源。萧一山在为自己的《清代史》作《引论》时说:“我是主张民族革命史观的”,写中国历史“必须以它为骨干,为史心。因为它——民族革命——整个支配了中国近代社会。一切都是以它为枢纽,而变动的。”这样的“民族革命史观”,将恒为中国“史心”,化为支撑中国现代文化大厦的精神支柱。

民族史学与西方思想

普遍的观点认为,民族史家属文化上的保守派,对西学一概保守与锢蔽。事实并不是这样,恰好相反,民族史家的西学热情不亚于批判史学家,民族史家同样在西学传播上做出成绩,他们的史学理论同样拥有西学资源的支持,这是在研究中学派乃至于民族史学的时候须引起重视的问题。

一、有关历史与科学关系的关注

1902年12月,留日学生汪荣宝在《译书汇编》发表辑译的《史学概论》,介绍日本著名史学家坪井九马三、久米邦武、浮田和民等的史学理论。“序论”论历史与科学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