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人文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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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经世学的现代诠释(6)

至于提倡学术自由研究的精神,这与维新变法以来要求“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呼声是相一致的。戊戌时期,西方的民权、自由学说,如卢梭的《民约论》、弥勒约翰的《自由原理》等被大量介绍到中国,兴起了一股热潮。梁启超等积极倡言自由、民权之说,认为“自由者,亦精神界之生命也”。瑏瑡并指出:“中国数千年来,学术莫盛于战国,无他,学界之奴性未成也。及至汉武罢黜百家,思想自由之大义,渐以窒蔽。宋元以来,正学异端之辨益严,而学风之衰益甚。”瑏瑢指出中国二千年来的儒学独尊造成了学术专制,阻碍了学术进步。这一取向表现在学术上,便是将西方的自由原理引进学术研究中,提倡“学术自由”的精神,追求自由独立的人格,以冲决封建专制主义钳制学术的精神桎梏。王国维主张学术独立、倡导自由研究,正是在此背景下提出的。同时与日本学者的影响也有关系,在上海东文学社教过王国维英语、日语的田冈岭云,在1902年发表的《政权对学理的迫害》中即指出:“学术应该是独立的,学理应该是普遍性的,知识思索应超越于政权、教权之外,丝毫不允许受到它们的压制,在真理研究领域内,不能允许庸俗思想侵害一步。”独立思想和自由精神也是“五四”精神传统的一个重要内容。如果说,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内容是提倡“科学”与“民主”,那么,对于学术界来说,毋宁是“科学”与“自由”来得更为重要。如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说:“法律上之平等人权;伦理上之独立人格,学术上之破除迷信,思想自由,此二者为欧美文明进化之根本原因。”1917年初,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以“学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为治校方针,北大更成为学术自由的堡垒和中心。后来,顾颉刚曾深有感触地说:“若是我不到北京大学来,或是孑民先生等不为学术界开风气”,“不逢到《新青年》的思想革命的鼓吹”的话,那么,“我的胸中积着的许多打破传统的见解也不敢大胆宣布”,《古史辨》“这册书是决不会有的”。综上所述,求真与非功利主义思潮的兴起,既受外来思想的影响,也有其内在的反思,时势的发展变换,科学、自由思想的传播,实证主义的引入等,有此诸因的结合,遂使它能植根于中国学术的土壤上。就这一思潮的发展来说,它正处于传统的学术开始向现代转型的初始时期,因而具有全新的特点,且历时久长,对中国的学术界发生了广泛、深刻的影响。

从整体意义上说,这一思潮有着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特质。它在我国学术史上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史学求真与非功利说,这种“超功利”的学术、史学理论,是对千百年来“经世致用”说的一种反动,也是对传统的经世致用理论的一种反拨。在中国的传统史学中,从古代史官的“掌官书以赞治”,尤其是自孔子以来,鲜明地赋予史学以经邦济国、政治伦理的性质,并成为中国史学的主流。进入近代之后,由于面临着严重的民族危机及社会矛盾,一些史家更是高扬“经世致用”,学、政间的联系与功利性愈发突出。这一思潮的走向却与之大异其辙。王国维等公开宣称:“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要“为真理而真理”,并提出学术独立、“无有用无用”之说。从求真与超功利的史学观出发,他们对中国传统的经世致用观进行了批判。

针对历来史以经世的传统看法,王国维批评历代封建史学总是以政治教化、“劝善惩恶”为旨意,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说:历史学与语言学“都不见得即是什么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史学是“不生利的事物”,“没有一般的用处”,只要有十几个书院的学究把他们的一生消耗到这上面,也就“足以点缀国家之崇尚学术了”。在他们看来,学术的唯一目的就是追求真理,因其所求“为天下万世之真理,故不能尽与一时一国之利益合,且有时不能相容,此即其神圣之所存也”。学术的神圣即在其永久的价值。在学术研究方面,他们反对将学术硬分为有用和无用。所谓“无用”,即是学问一般不能马上搬来作实际的用途,但学问有理论上的整体意义,也可能有长远的历史价值。如王国维所说:“物质上之利益,一时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因而他们反对实用主义地看待学术的功利性,要求学术不能以一时的政治为目的,史家不能局限于现实政治的经世致用,而要站在更高更长远的角度,从人类的普遍、长远利益出发,“无用”的研究是为了“大用”。基于此,他们认为真正的史学应当不受功利的干预,超然物外,明确地阐述了史学研究的目标在于求真,追求其自身独立的价值。这些说法,与传统的经世致用理论相比较,显然有全新的视角,既有对经世学术功利性的批判,又有对史学研究自身特征新的把握,这对于摆脱传统的史以经世的思维定势,尤其是简单地强调为当前的政治服务,而忽视对史学本身的规律的探讨,无疑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在中国学术史上,可以说是一种质变,对中国近现代史学理论的发展取向具有明显的影响。

应当指出,王国维等提倡“求真”与非功利主义,但并非完全否定史学的功能和作用。对于学术之用,他们始终没有从根本上加以否认。王国维在论述这一问题时,同时讲到“凡生民之先觉,政治教育之指导,利用厚生之渊源,胥由此出”,以及其有“无用之用”;傅斯年也讲到学术的“真用”,在于“以博物广闻,利用成器,启迪智慧,熔陶德性”,均表明对史学的功能、作用有其自己的理解,并不否定学术的巨大而深远的认知和教育作用。而且,他们甚至并非不谈经世致用。如王国维在悼念其父亲《先太学君行状》中,称其父王乃誉“睹世变之亟,亦喜谈经世之学”。他撰写《殷周制度论》这一名篇,在给罗振玉的信中说:“此文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可几亭林先生。”顾颉刚早年曾提出:“为政济世是学者唯一的责任。”在《古史辨》“自序”中还说:自己生当离乱之际,感触所及,“自然和他人一样地有志救国”,虽然没有政治兴趣,但中华民族是否确为衰老抑尚在少壮这一历史问题,却始终萦绕心头。认为“这真是关系我们的生死存亡的一个最重大的历史问题”,并称“我很想就利用了这个问题的研究做我的唯一的救国事业,尽我国民一分子的责任。我在研究别种问题时,都不愿与实用发生关系,惟有这一个问题,却希望供给政治家,教育家,社会改造家的参考,而获得一点效果。”由此可见,他们并不全盘否定史学之用及经世的功能,他们强调史学超政治、超功利性,意在强调学术的独立性与科学性,反对短视的、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的学术,其主要倾向在于反对“以为政治之手段”、“求其用于政治之中”,更反对把史学作为政治的附庸和工具。在中国资产阶级仍然面临着反封建的时代,他们批评政治、道德左右学术的旧传统,提出学术要超政治、道德而独立,认为学术是以真理为最高尚的目标,实际上是要摆脱封建专制主义对学术的控制,以便建立资产阶级的新学术,显然具有历史的进步意义。

就学术本位和研究主体来说,从非功利出发,提出“求真”与学术独立说,对于近现代学科的建构和史学的科学化进程,及学者的人格独立、自由研究,也成为学术向现代转型的新的标向。由于外在的社会因素和学术发展的自身规律,此期传统的学术开始向现代转型。现代学科的建设,与经学的衰落相联系。如顾颉刚所说:“中国的学问是向来只有一尊观念而没有分科观念的”,旧学问所谓的统系之事“乃经籍的统系,而非科学之统系也。”这一时期,经学失去了以往至高无上的一统局面和权威,加上清末新政废除科举制度,及对传播西学为主的新式学堂的鼓励,使经学的地位已处于摇摇欲坠之中。辛亥革命以后,帝制的废除,更标志着经学的终结。晚清经学的解构,使中国原有的经、史、子、集的图书分类,转向文学、史学、哲学等新的学科分类,逐渐提出了构建新的学科体系的任务。在这一大背景下,进而引起了学术观念、结构方法、价值标准等的重大变革。史学在学术发展方向上,日益要求成为一种独立的、专业化的学科。王国维等提出求真和学术的独立性,实际上提出了学科的独立性与科学性的问题,显示了与传统史学不同的学术路径。

从史学本体来说,追求学术本身的目的性,是传统学术与现代学术分野的一个重要标志。在中国古代没有学术独立的传统,有的只是政学一统的传统。在传统的史学理论中,经世致用占有重要的地位,历来被认为是治史的金科玉律,虽说也要求在史学研究中贯彻“求真”,但这种“求真”,只是在经世致用下的求真,并没有像西方那样形成纯学术的史学观念。这种政治、伦理的功利主义,使学术失去其自身独立的目的,而将它当作自身以外目的服务的一种手段。与历来认为史学有经邦治国的经济事功,与它们直接的实用功利相比,王国维他们认为想要学术的发展,必须视学术为目的而不是手段,学术的发展在于其独立。主张史学应当超然于政治、功利及个人名利之外,追求其自身“独立之价值”,成为真正的史学。与此相联,他们提出反功利的“求真”的史学观,其目标在于揭示对象自身的内在规定,即在史学研究的过程中,真本身就构成了目的,或至少是阶段性的目的。正是出于这种史学“求真”本质的规定,它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学术的重要本质特征,即立足于史学本身的特质,着重于学术自身的探索,其内涵在于化外在为内在,增强学术的科学含量。它与功利主义追求效用的目标取向迥然不同,是对史学的价值和功用的一种重新定位,具有一种新的意蕴。由于认识到史学应当有其独立的价值,其本质在求真,因而推动了纯学术观念的建立,而纯学术观念的建立,即是对史学本身理解的一种质的飞跃,显示了一种价值观的转换。

学术独立无疑是学术发展的重要条件。如果学术本身不是目的,不是为研究而研究,学术就不会有独立性可言。这方面最典型的是顾颉刚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所作《一九二六年始刊词》:“我们的机关是只认得学问,不认得政见与道德主张的。”“我们的目的只在勤勤恳恳地搜集材料而加以客观的研究,作真实的说明,在民国之下这样说,在帝国之下也是这样说,在社会主义共和国之下还是这样说。”“我们研究的东西也许是社会上很需要的,也许是现在虽没有用而将来可以大用的,但这种的斟酌取择原是政治家,社会改造家,教育家的事情而不是我们的事情。”学术自然不可能完全脱离政治,在史学实践中更是难以做到。但他们强调学者要以研究学术为专职,要保持学术的相对独立性,这些论述与以往的史学经世论相比较,具有很大的不同。前者以经世致用为目标,其对史的追求,与其说是注重史学的自身价值,不如说是重视它的效用性。而求真与非功利说则力图排除其功利性的目的,尤其是简单地为政治服务的目的,而以求真为鹄的,注重史学自身的价值,追求史学本身的独立性和目的性。它与传统的经世观不同,更与维新派与革命派以为政治之手段不同。就其方向来说,不再是中国传统史学内部的自我调节,而是使中国史学走向现代化的重要标向。它要求以科学的方法为指归,主张通过学理的探讨,以求得历史之真相,显示了其由传统向现代、从经世致用向科学求真转型的重要一环。正如当时有人指出的:史学“几千年来做了政治的附庸,好容易随着新思潮得了解放”,“在学术界,不能谈实利主义,至少不能拿来做唯一目的,只要看学术本身是否健全,而定其资格。历史用不着爱护它的人,给它挂了‘伦理教训’或‘政治资鉴’等招牌,来冒充‘实利的学术’,这是错解了学术,错解了史学真精神。”由此作为学术研究新的方向得到积极的拓展,为学术的自由思考和独立探索提供了空间,这对于史学摆脱当时政治的羁绊,促进史学本身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并成为在中国现代学术最初阶段学科建设的重要标志。

这种理论趋向,从研究主体来说,则与培养学者自由独立的主体意识与品格直接相关。对于作为研究主体的学者而言,学术独立也是其开展研究的基本前提。没有学术的独立,知识阶层既难逃人身受依附的地位,学者的独立人格便也无从谈起。如王国维就批评当时社会集中于为利、为官之途,士人阶层也为之奔营竞走,趋之若鹜。政府奖励学术,只是为其名,或以其可以致用,而不是“为学术自己故而尊之”;对研究者来说,也不是“为学术自己故而研究之”,他们并不是“真为学问”,而只是“以学问为羔雁”,作为猎取功名的手段。“故其学苟可以得利禄,苟略可以致用,则遂嚣然自足”,即使是有悦学之人,“亦无坚忍之志,永久之注意”,因此造成“一国之学者,而无朝气、无注意力者也”。他尖锐地指出:“以官奖励职业,是旷废职业也;以官奖励学问,是剿灭学问也。”“夫至道德、学问、实业等皆无价值,而惟官有价值,则国势之危险何如矣。”强调要使道德、学问、实业等“有独立之价值,然后足以旋转社会之趋势”。在他看来,即使天下之人都嚣然谓学术无用,并无损于学术的价值,如果“为此学者自忘其神圣之位置,而求以合当世之用,于是二者之价值失。”因此他既反对把学术当成政治、道德的附庸和工具,也反对将学术作为进身之梯和媚世之物,要求学者保持人格的独立。这对于流行的唯利是图、唯官是欲的社会风气,无疑是一种针砭,更重要的是突出了治学主体的独立意识与探索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