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人文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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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经世学的现代诠释(4)

与维新派着重介绍日本明治维新、俄国彼得变政和各国立宪史不同,革命派编译外国历史著作,则主要是介绍西方资产阶级革命史和独立史。他们编译出版了《泰西革命史鉴》、《美国独立史》、《美国独立战史》、《法兰西革命史》、《法国革命战史》、《意大利独立史》、《苏格兰独立志》、《希腊独立史》、《葡萄牙革命史》、《俄国革命战史》等,其中尤其是对英、法等国的革命史,美国、意大利、希腊等国的独立史,进行了大量的介绍和宣传,占有很大的比重,成为这一时期的显著特色。其编译目的,就是企图从法国革命和美国独立的历史中吸取精神力量,走西方资产阶级革命的道路。

《浙江潮》在介绍青年会编译的《法国革命史》时即指出:此书“欲鼓吹民族主义,以棒喝我国民,改订再三,始行出版。其中叙法国革命流血之事,慷慨激昂,奕奕欲生,正可为吾国前途之龟鉴云云。”提出“爱国志士不可不各手一编,以自策励”。明确主张编译和阅读外国革命史,是为了从中寻找“救吾国之妙药”。20世纪初,革命与改良、反满与保皇造成了直接的对垒。围绕着革命与改良这一根本问题,资产阶级革命派和改良派展开了一场大论战,这一斗争也在史学领域中反映出来。在对待革命,尤其是在对法国革命的问题上,两派的立场、态度截然相反,势同水火,将其作一比较,也许不无意义。早在戊戌变法时期,康有为在所编《法国革命记》中,便极力渲染法国流血革命之可怕,说:“臣读各国史,至法国革命之际,君民争祸之剧,未尝不掩卷而流涕也。”称其“流血遍全国”,伏尸百万,绵祸八十年,“普大地杀戮变乱之惨,未有若近世革命之祸酷者矣”。把法国革命描述成一场空前的大灾难。显示了其对爆发革命的恐惧,以为其改良主义政治观点作注脚。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仍坚持保皇立场,宣扬中国只可行立宪而不可革命。在1906年清廷下诏预备立宪后,又在《新民丛报》上连续发表长篇史论《法国革命史论》,以革命恫吓人们。这一时期,梁启超也撰《开明专制论》,引英、法、美、普、俄等国的历史,以“论开明专制适用于今日之中国”。又撰《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以便“求其论据于历史,鉴其因果于历史”,文中将中国历史上的革命与西方近代革命加以比较,结论是中国革命有七个方面不如西方,以历史上的革命影射当时革命派的学说。

在两派论战中,为驳斥康有为的反革命言论,章太炎写下了著名的政论《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借史论政,广引中外历史事实论证用革命手段推翻清政府的必要性。康氏史论出笼后,章氏又立即嘱汪东作《正明夷〈法国革命史论〉》,对其进行反击。文中认为法国大革命的发生,是长期以来王公贵族“骄恣暴戾”、人民反抗的结果,所谓法国革命“杀人流血”,也是封建“虐政”所激起的,以具体史实驳斥了康有为诋毁革命的谬论。指出法国革命尽管有种种不足之处,“然一洗旧弊,遂能祛虐政,均权利,卒达改革之首志,其抑赫然可观哉!”文中并取法国事实,联系“中国之现实,比较论之”,并断言:“法民既成功而去,继其烈者,必吾中国之民矣。”陈天华也在《民报》上发表了《中国革命史论》,针锋相对地批驳了梁启超。指出比较中西革命,应以中西方同时代的革命相比较,不同时代的革命是无法比较的,梁氏以中国古代历史上的革命与西方近代革命相比较,是搞错了时代。认为中国自秦以来,革命多起于民间,与平民革命较接近,西方古代的农民革命远不如中国。并进而分析历史上的革命有两种:一为“英雄革命”,二为“国民革命”。前者多出于个人野心膨胀,结果往往是“一专制去而另一专制来”;后者是国民“出于责任心”,革命之后“幸福较之未革命之前增进万倍”。又以历史事实驳斥革命对人民造成无穷灾祸的谰言,热烈颂扬革命是“救人世之圣药也。终古无革命,则终古成长夜矣。”从而有力地批驳了康、梁反对革命的谬论。

综而言之,改良派与革命派都把史学领域作为一个重要的阵地,并直接运用史学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以史学为现实政治、党派斗争服务。在革命派与改良派的大论战中,更是突出体现了当时政治斗争的需要。这种的情况的产生,既与当时所处时代及特定的历史条件有关,也与他们主观上对史学功能的理解密切相联。由于近代中国社会急剧变动的特点,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极为尖锐激烈,使政治问题异常突出,加上两派在认识上都片面地夸大了史学的社会功能,主观上都将其作为政治的工具来使用,救亡图存的急迫性和强烈的功利性交汇在一起,就造成了直接将史学与现实政治、党派斗争挂钩的局面。中国史学一直有着“经世致用”、重视功利的传统,而新史学则把这种功能发挥到了极致。

改良派与革命派重视史学的经世功能,主张史学紧密地为现实政治服务,对于当时维新思潮和民族革命的发展,显然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在民众中起了极大的教育鼓动作用。但是,史学毕竟只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对其没有正确的定位,把其作用夸大到了不适当的程度,显然是片面的,也是不恰当的。而且,他们过分夸大史学的社会作用,强调史学为政治服务也带来了不少弊端。

首先,由于在一开始就设定了经世致用的目的,在这种目的论的引导下,史学只是被用来为政治变革作论证,往往成为其政治主张的注脚。他们把它和政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说的是史学,关切的是其政治内涵,从而把政治的重要性放到了首位。强调的是史学的政治方向与对思想内容的要求,必须与社会改革紧密配合,或者说,它本身就是现实政治斗争的一部分。不仅把史学当作推动社会变革的武器,而且直接当作党派斗争的工具,因而于史实也多各取所需,用以阐发各自的政治主张。对历史上的人物与事件,都用资产阶级的观点作了现代化的解释。如梁启超称王安石变法实行免役法是“世界上最名誉之革命”,条例司是“社会主义”;在《管子传》中,说管仲听政于民,“与近代立宪政治合”,管仲重法治和官吏职责是“虚君政治”,“与责任内阁合”。革命派把陈胜、洪秀全推崇为“民族革命英雄”云云,称革命在“中国从前也是很有人实行的。就是独立自由的字面,也不是外国人创造出来的”,等等,显然都是以今铸古,为我所用,离开了实事求是的原则。

其次,由于过分强调史学的政治性、功利性,对史学的学术性与求真未有足够的认识和应有的重视。出于为现实政治变革服务的需要,他们不是把史学当作一种单纯的学术,因而缺乏学术上严肃的追求。虽说各人的情况有所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如章太炎、刘师培等还是比较注意学术本身,讲究求是。但从总的倾向看,不论是改良派还是革命派,大都热衷于救国论政,立论往往完全是从报刊宣传效果出发,而不是从史学学术性的角度来展开,其论著往往充斥着议论鼓动,议论多而史实少,甚至喧宾夺主,缺乏学术气息,这也正是当时两派的通病。他们重视的是其政治性与宣传效果,其政治意义显而易见超过了其学术意义。并且往往以政治性取代学术性,为了牵就政治,甚至不惜牺牲学术,以为构筑其现实政治主张的材料,这就严重妨碍了史学的健康发展。

从其史学成果来看,由于强烈的泛政治化倾向,及对学术本身的不重视,加上一些重要人物多兼学者与政治家的复合身份,是政治活动家和宣传家,他们积极投身于维新或革命活动,既缺乏从容的时间,也无法投入更多的精力来从事学术研究,故这一时期史学的特点,除了翻译外国史著,或按照外国史著体例改编中国史书而外,缺少大部头有质量的史学专著,其史学论文也多浮浅粗糙,其中政治宣传多于学术研究,真正有学术意义的作品很少。与改良派史学相比,革命派史学的这种特点更加明显。因其关注的重点并不在学术,故没有朝向学科本身的发展而努力,致使学科的独立性也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

由于以政治性、功利性取代了求真与学术性,结果造成了严重的急功近利和学术庸俗化的倾向。在这方面,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可以说是最极端的例子。他自述其撰述动机,虽然谈到“别白真伪,决定是非”,“舍伪从真”云云,但其目的则是借攻击“伪经”而“托古改制”,为维新变法服务,并不惜用近代资产阶级的油彩涂抹在孔子的脸上,将他打扮成托古改制的先驱,因而它们不是单纯的学术性著作。他的目标在经世,在学理上则多牵强附会,其中考辨武断、曲解之处不少,甚至说《史记》、《楚辞》经刘歆窜入者数十条,出土的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葬以欺后世,等等。这不仅同为今文经学的皮锡瑞以为“武断太过”,连其弟子梁启超后来也说:康有为好为依傍,“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以犯科学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改良派的其他一些人物,也程度不等地存在这种情况。

如果说,改良派有此弊端,那么,革命派在这方面更是推波助澜。其对史学的内容所作规定,即是要求紧紧围绕着“革命”两字。具体而论,约有两端:一是反映清朝统治的民族压迫,以激起革命的情绪;二是反映外国的革命传统及经验教训。这在当时对于推动革命,激发国民的革命意气等,还是具有相当的积极意义,但在史学内容上未免比较褊狭,缺乏多方面、多层次的研究。由于具有鲜明的目的论和强烈的革命倾向,甚至光从其题目,也不难看出他们的史学祈向。革命派大力鼓吹民族主义,因而其史著往往都把种族或氏族问题作为首要的问题加以论述,而不少人积极投入反清斗争,其主要的动力是“种族革命”,在政治上带有种族革命的狭隘性,这在史学上也有明显反映。出于迫切的经世心态,其论著都带有忧国救时的使命感,无暇顾及学术上的追求,往往即兴成文,粗陋草率。显得鼓吹革命劲头有余,而学术研究功底不足。即使是像章太炎这样的“有学问的革命家”,虽说他认为治学应“合致用与求是二者冶为一炉”,强调二者的统一,并指出:“借古事以论今事,所谓借题发挥者,亦读史所忌。”但在实践中也往往抛弃这一原则,以革命的热情投入论战,借史论政,不免有此弊病。

在危难深重的上一世纪之交,以上状况的产生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也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自然不应对其作出过于苛刻的批评。这里较多地论述了其经世致用的局限性的一面,或许上述这样的分析已经过于严苛。但问题在于,在以往中国史学史的研究中,对其进步意义已作了较多的肯定,而某些环节却尚没有搞清,甚至在基本的资料方面也缺乏掌握,忽视了对其负面影响的分析。多年以来,人们对新史学思潮的认识,大多停留在对其代表了进步的潮流与方向的方面,或者最多只是指出康有为的“武断曲解”,而对梁启超的新史学及革命派的史学,说其局限也只是强调其历史观唯心云云,而很少对这方面的失误进行认真的反省。这当然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这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因长期受到政治标准第一的评价尺度和思维模式影响的缘故。事实上,当时的同时代人已对他们的做法提出了质疑的议论,而长期以来,我们却将其作为对立面而加以讨伐,认为这些议论代表了落后、保守的倾向,对其缺乏应有的重视和足够的认识。我们不能回避这些值得探索的问题,否则就无法解释其学术成果为何很少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也无法解释此后的求真与非功利主义思潮的兴起及与之相互关系。因此,对于新史学思潮予以充分肯定的同时,实事求是地指出其正负两方面的作用,正是学术总结的需要。回顾百年来中国史学曾经经历曲折的历程,深入探讨其经验和教训,将给我们今天的史学研究以深刻的启示意义。

求真与非功利主义

中国的史学观念,自古以来以经世明道为主,然而到了20世纪初,传统的经世致用观受到冲击。20世纪初至五四时期之后,在学术领域中,出现了一股鼓吹“求真”与非功利主义的思潮。这一新思潮的形成,有一逐步酝酿的过程。较早提出的是王国维,此后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等都相继而起,前后接续,在史学与学术界得到了广泛的响应,形成了一股新的学术文化潮流。

王国维在《论近年之学术界》中提出:“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针对当时学术界的情况,他有感而发,说:“今日之学术界,一面当破中外之见,而一面毋以为政论之手段,则庶可有发达之日欤!”他认为,那些人如果想谈政治,那“言政治则言政治已耳”,而不必将其和学问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以为一目的也。未有不视学术为一目的而能发达者,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学术的唯一目的就是追求真理,而“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也。”故学术研究应超越利害关系之外,而不当视为道德、政治之手段,如专重一时之功利,“求以合当世之用”,有时反而会自失其价值。由此出发,他主张学术应当超然于政治、社会之外,追求其自身“独立之价值”。

此后他在《国学丛刊序》中,提出了著名的“三无”说,对学“无有用无用”的观点进一步作了阐发。文中开宗明义地说:“学之义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针对当时学界“有用无用”的争论,他认为:“凡学皆无用也,皆有用也。”进而解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