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帝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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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号风泣雪随平壤(中)

一声轻微的闷响,沈桓钧砸在了什么柔软物事之上。即便如此,仍是觉得百骸欲散,眼皮子底下金星乱冒。耳边迷迷糊糊地听见一些人语,他却充耳不闻,不想再作丝毫动弹。

人中处被人重重一按,沈桓钧头脑一清,睁开了眼。

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印入眼帘。见他醒来,那张脸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只是淡漠地动了动眼珠子,那张脸便又从沈桓钧眼前消失了。耳边响起一个半是调侃半是慵懒的声音:“林叔,我说了他没事吧?”

沈桓钧微微一动,却只觉周身一阵剧烈疼痛。疼痛之后是一股强烈的疲惫困倦如潮水般涌来,要将他吞噬下去。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脑中混混沌沌,他竭力运转真元,恢复体力。

“小子,我们救了你,你非但不感恩戴德,反而舒舒服服地枕臂高卧,让我们这些恩人拉着你跑,这是什么道理?”那声音再次悠悠响起。

沈桓钧想要睁眼,但双眼一合,眼皮便如有千斤之重,哪里睁得开来?他神识微动,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架粮车之上。这粮车被两匹马拉着缓慢前驱,趟在尸路旁边。堆粮高耸,蓬松柔软,难怪他自空中砸下竟是分毫未损。

又见发出声音的那人竟也是躺在另一架粮车上,四周更是有数百个士卒忙碌而麻木地赶着路,一架架粮车沉默地行驶着。

隋军的粮队?不过一瞬,沈桓钧便猜出了这些人的身份。

那人见他缄默不语,锲而不舍地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前线战事紧啊,你看,就只运这么一车粮食!”他也不管沈桓钧看不看,拍了拍自己躺着的粮堆,“在路上我们这些人便要吃掉七车粮食!要是不知道你是谁,我们辛辛苦苦耗费口粮,到头来救的居然是个鞑子怎么办?”

沈桓钧艰难开口,道:“……在下郑双亘。”他随口报出了一个假名。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只能留个心眼,防止一切信息外露对自己造成未知的威胁。

“哦哦,原来是郑小子。”那人笑道,“我叫修林枫。不知郑小子师从何门?”他这话问得极是奇怪。一般人问话总会先自报家门,他这般做法倒像是沈桓钧透露一件,他才会透露一件一般。

沈桓钧这次并未隐瞒:“上清,茅山派。”在中原,茅山派的名头极是响亮,名声也绝对不差,若是报上其他门派,可能仇家还会更多一些。

修林枫果然微笑着透露了自己的师承:“原来是茅山派的高徒!在下的门派嘛……呵呵,小门派,唤作双刀门。只不知郑小子为何御风未半而中道堕地?”

沈桓钧困倦已极,运气却屡屡被他打搅,心头着恼,道:“修前辈,在下并不想耗费你们的粮食。且容我恢复真气,便会自行离去。”

“嗯嗯,这么着急?”修林枫轻笑一声,并没有住口的意思,“让我猜猜,与我们同路,想必也是去平壤。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想必也不是刺客,莫不是有急事要禀告陛下?”

“也不大像……嗯,你衣着这般破烂,看着倒像是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但这南头是辽东城。辽东城既然被攻下了,自然不会有剩下的囚徒。东边是冰海,也没什么人烟。这般说来你是西边来的吧?莫不是那堆鞑子在西边整了什么阴谋?”

沈桓钧暗暗心惊,这一番推测有若亲见。若非他不知道高句丽的利剑之事,只怕他便会说中全部了!

但这并非是他急急赶回隋军的理由。沈桓钧苦笑一声:“修前辈……别问了。”

“哦哦。”修林枫点了点头,道,“我最讨厌大门派的便是这点,什么都不肯说,说是有师门禁令什么的,故作神秘。其实人家好稀罕知道你的秘密么?类似你要传的这个……情报吧?若是秘密当真紧急,说出来说不定边上还有可以帮你的人。”竟是颇为笃定自己的判断,直接将沈桓钧的秘密定义成了密报。

沈桓钧再不说话,闭目全力催动真元,渐趋浓厚的真气在经脉中运转开来。他虽然仍觉不满,却也只能苦笑。这才知道苏元朗送他的那枚阳天正气符是多么珍贵,可惜早已在两个月前便被金正浩搜罗了去,眼下该是在平壤城里。

气力渐复,他脑中却浮现起了萧楠的一颦一笑、她的英武眉间、她的妖娆身段、她那似喜似嗔的语气和目光,以及她最后以神念相告的那句“呆子,还不快跑?”又奋力转述给了他逆旋冲天的技巧。若非如此,沈桓钧又如何能反应过来,逃出生天?

而沈桓钧也心知肚明,这般强行以神念传意,对于施展者一方损伤极大。萧楠为何要不惜如此代价提醒自己逃跑?

他睁开了双眼,怔怔地问道:“修前辈……你对魔门怎么看?”

修林枫笑道:“小子,我不来找你说话,让你专心恢复,你倒是不甘寂寞,反找起我说话来了?”顿了顿,道,“魔门?难不成这次西边的事情和魔门有关?”

沈桓钧苦笑道:“别猜了……只是我碰上个人,她对我很好,但是……”

“但是她是个魔门?”修林枫摇头朗声大笑道,“小子,知道冉闵冉天王不?”

冉闵?沈桓钧点了点头。五胡乱华时,冉闵在中原北方建立大魏,以一纸杀胡令昭告天下。他是唯一一个在北方坚挺不屈地抵抗五胡祸乱华夏的英雄,后来兵败身死,在遏陉山血洒山河。山左右七里草木悉枯,蝗虫大起,从五月到十二月,天上滴雨未降。慕容俊大惊,派人前往祭祀,追封冉闵为武悼天王,当日天降大雪,过人双膝。

修林枫笑道:“冉闵在成为英雄之前,可也是在胡人手下当过家奴,杀过汉人。后来终于觉醒,奋起抗争,虽九死其犹未悔,可称一等一的大英雄。你们上清派不也有很多魔门投诚过来的名宿前辈么?”

“你那朋友当你是朋友,你却仅仅因为她是魔门,便要将她抛却不理?啧啧,你那朋友可真可怜。对了,是个女娃子吧?那便更可怜了。”

“何况……正派中人,行事便一定比魔门好?”这一句极是小声,沈桓钧并未听清,却已被之前数句话语稳定了心神,想了想,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直震云霄,便连飞雪也似畅快了许多。

修林枫自笑声中听出他畅快心绪,唇角也不由勾起了一丝笑意,道:“郑小子,可以说了么?”

沈桓钧笑声一歇,挣扎着从粮堆顶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对着修林枫做了个揖:“晚辈沈桓钧,有朋友陷于灾祸,请修前辈助拳!”

一声闷响,一道人影冲天飞起,飘然旋身落地,露出一张清癯俊逸的脸,笑道:“哦哦,好说好说。沈小子,先前吝啬得连个真名也不肯说,眼下却这般信任我这个陌生人?”沈桓钧“呃”了一声,面红耳赤,只是分辩不得。

好在修林枫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弟兄们,此处距离我军大营不过三百来里,高句丽方面绝不会有大军在外游荡,散兵游勇你们也断然不会惧怕,便容我陪这位沈小子去去如何?”粮兵中响起稀稀拉拉的应和声。修林枫满意一笑:“成啦。”

说着,他飞身而起,将还在竭力恢复真气的沈桓钧一把拽下粮车,双足一错,冲天而起!

沈桓钧感觉自己手腕一紧,瞧见铅一般的云朵旋转变幻,他废了老半天劲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在被他拽着飞奔,犹如一只风筝一般。

没有飞剑?沈桓钧陡然一震,难以置信地道:“武道?”不过短短两个月,怎么之前没有一点儿消息的武道中人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修为还偏都这么高得离谱?更何况……他是不是也是那个“大师”的弟子?

修林枫笑道:“哦?你知道武道?小小年纪倒是见多识广。”沈桓钧只想苦笑,何止知道,这两个月来沈桓钧一直与武道纠缠不清。若是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不知道。

只是眼下断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沈桓钧艰难地问道:“你……与姓胡的是什么关系?”若他当真与那“大师”有瓜葛,此次无异于自投罗网。无论萧楠还是自己,怕都会万劫不复。

修林枫一瞬间沉默了下去,沈桓钧心惊胆战地等了半晌,才轻松笑道:“认识,不,该可以说熟识吧。走的路不同而已。”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沈桓钧陡然轻松起来的心情:“怎么,这次的事情还和他有关?哈哈,那我更要管了。”

言语间,飞雪中已影影绰绰地现出了一个人影。沈桓钧看得历历分明:这人影身长九尺,背后交叉背了两根铁鞭,一瘸一拐地走着,不是尉迟恭又是谁?

他拍了拍修林枫的手示意他停下,迫不及待地大喝出声:“尉迟恭,将萧姑娘交出来!”

尉迟恭明显一愣,忍痛快步上前,沈桓钧赫然瞧见他那惨白如鬼的憔悴脸庞。他直勾勾盯着沈桓钧,半晌方才惨笑道:“救兵这么快便搬到了?可惜她被人救走了,哈哈,她被救走了!”明明是笑声,却比哭声还要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