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桓钧背负长剑，一身黑衣，蒙着口鼻，静静地趴伏在辽东城下。
他的身下是无数的隋军尸体。一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一阵悲凉与恶心。那冰凉僵硬而又微微下陷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已经尝试了好几日了。前几次都是吐得天翻地覆，被高句丽人发现后乱箭射了回来。但近几日，他终于克服或者说习惯了这种感觉，虽然心头不适，但已经不会再有异状。
他初入道门，对于天劫天谴的可怕还没有一个直观的印象。又因他的特殊身份，余昊不便阻止他。有人对付金正浩，皇帝更是欣喜若狂，又怎么去阻止他？
但他很清楚，自己身在道门，再有权有势，身在福建的母亲也不会沾到任何光。
是的。母亲。沈桓钧一想到这个词，便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自从上京赶考以来，成钦犯、入道门、守金舫、随军征……这一切的一切，母亲都不知晓。她所知晓的，只有自己儿子的落榜与靠上了某个荣华富贵的靠山，以及“有机会就接你来大业享福”的画饼。
而要画饼成真，只有……沈桓钧眯起了双眼，瞧着城头上一处处昏黄的油灯光芒，想着，只有这食邑三千户与这世袭爵位。
更何况，杀了金正浩，我大隋或许便会有万千士卒可以免于牺牲……他给自己找了个牵强的理由，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意志。
他伸出了右手，缓缓附上了城墙，橙黄真气在黑暗中微微发亮，一出即回，在掌心形成了一个气旋。这一招是受当日淬血魔婴启发，自无他那般吸纳真气元神的惊人威力，只能吸附某物，使手掌与该物几成一体。
便这么一招，他已不负苏元朗当日所判断的天才之语。真气外放后收回不难，外放后形成气旋也不难。但他以一介新人之身自己摸索出这些，便极是难能可贵。
他轻轻一跃，双手气旋急转，牢牢吸附在了城墙上。整个人如一只壁虎一般，贴着城墙。天色既黑，城墙又厚，加之没有飞索索爪，任高句丽士卒怎么想也想不到竟有人能这般攀上城墙，或者有修真愿意担起天谴咒诅，悍然前来。
双手交替，攀得既稳又快。不过转瞬，已然到了城头。正在此时，一个高句丽人伸出脑袋，与他来了个四目相对！
二人俱是一愣，眼见得那高句丽士卒目中现出讶异之色，张口欲呼！
沈桓钧手指一弹，一道细细的气箭准确射入他的咽喉。那高句丽士卒目中闪过一丝惊惧，喉间“咕嘟嘟”作响，口中鲜血滴滴淌落！
沈桓钧朝边上一闪，虽然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但前几日见多了尸体，心中倒只是微微有些不适。此刻他脑海里转着的却是这样一个念头：这般巡逻小组一般都是二三成组，若不能及时杀掉另一个，此次行动便会暴露无遗。
想着，他迅捷无伦地向上急攀数尺，攀附在城垛之上，偷眼看去。
果见另一人擎着灯笼，正对那向下视察的高句丽士卒久无动静颇感怪异，正欲上前询问。
沈桓钧指尖又是一弹，那人也是周身一软，倒在了已然气绝的高句丽士卒身上。
他手臂前探，猝然发力，将二人拉下了城墙，连同那灯笼一道飘飘悠悠地落了下去。又是一道指风弹出，灯笼火光一闪即灭。
做完这些，他紧张地趴伏墙上，半晌不敢动弹。
“噗！”“噗！”两声闷响悠悠飘了上来，却始终无人呼号示警。
沈桓钧目中爆出狂喜之色，掌上加力，附在墙外平滑无声地向着一边飘然掠去。
他选中的地方是城楼。
城楼作为攀墙来说是个极差的位置。楼顶木制的围栏使得弓箭手可以随时将自己脚下一览无余。但作为入侵来说则是个绝佳的福地——因为城楼上一般只有一位弓箭手，并且连续几个时辰都只有这一位。
不过片刻，沈桓钧已静静地悬吊在城楼之外，静等弓箭手探头下望的一刻。
“……”几声听不懂的高句丽语，弓箭手与沈桓钧已然只有一层木板相隔。沈桓钧甚至可以隔着木板感受到在这寒夜中弓箭手身上散发的热气。就连他的鼻息也能如在耳畔，听在他耳中嗡嗡剧震，有如雷鸣。
他微感紧张，微微蜷起了身躯，射出两道气箭的右手食指毫无征兆地痉挛了起来。
方才连杀二人不过是下意识地反应，而这次“谋杀”才是正儿八经地由他一手策划实行。若说他毫无一点心理压力，那绝对是假话。
但时间已容不得他多想，或是去伤春悲秋，悼念自己的纯真年华了。
那弓箭手已然探出了头，瞧见了他炯炯双目，脸上陡然现出惊恐骇异的神色！
沈桓钧飞身而起，手成爪形，一把扣住了他的咽喉，真气在他体内轰然怒爆开来。如果有人此刻剖开他的脖子，便会发现那里边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紧接着，他身躯微微一沉，这弓箭手便被他拽下城楼，喉中发出凄惨无比的“赫赫”响声，手脚抽搐，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终究还是摔落下去。
沈桓钧双手撑墙，微一用力，便翻入城楼之中。
他谨慎地四下看了看，缓缓盘膝坐下，开始恢复损耗的真气。
离下一个弓手来换班应当还有一个多时辰，他有足够的时间恢复真气。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悄悄地钻入云层。万里夜空瞬间变得更黑。与此同时，沈桓钧霍然张眼，微微偏了偏头，倾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来了。
沈桓钧双眼微眯，悄然起身，缓缓靠近了地上那块木板——正常情况下这城楼顶的唯一出入渠道。“嗒、嗒、嗒……”这是靴底踏在梯子上的声音。
“扣，扣扣，扣，扣扣扣……”忽急忽缓的几下叩板，沈桓钧咽了口唾沫，蹲下身子，周身真气鼓荡，一手撑地，一手对准了那块挡板。
他只能等对方掀起木板。否则自己双手不得空，必不能第一时间制住对方，此次潜入便仍要失败。
“……”他听见对方用高句丽语咕哝了几句，那是这高句丽士卒在笑骂：“这小子，又睡着了。”说着便伸手去推那木板。
按照金正浩所制定的军法，此时这高句丽士卒本应第一时间去叫人来，再推这木板的。但因为先前那弓箭手的嗜睡，让弓箭手极是想当然地推板而上。
沈桓钧幸运地躲过一劫。但他自己仍旧懵然不知，见那木板逐渐抬起，慌慌张张地伸出右手，在他身上笨拙地点了数下。
姿势不雅，但效果奇佳。那来替班的弓箭手登时定住了，惊恐地瞧着出现在他眼前的沈桓钧的灼灼双眼。想叫，却连嘴唇也张不开。若非沈桓钧及时拽住了他，他便要从梯子上摔下去了。
沈桓钧照着余昊教他的法诀，装出一副粗犷的嗓音，恶狠狠地道：“金正浩在哪？”
那弓手惊恐地瞧着他，不住地眨巴着双眼，其他反应却一概欠奉。
沈桓钧醒悟过来，解了他的哑穴。却见那弓手张口便要叫喊，沈桓钧二话没说，手指方去又回，真气透出，将哑穴重新封了回去。
沈桓钧死死盯着弓箭手的双眼，道：“想死还是想活？想活的，就告诉我金正浩在哪，否则！”那弓箭手瞧着有些疑惑，待得他解开穴道，毫不犹豫地一张口，便要大呼。
“砰！”沈桓钧毫不留情地击晕了他，咬一咬牙，将他的外衣尽数扒了下来，狠了狠心，便将他从城楼上扔了下去。
听着那一声轻微的闷响，沈桓钧面上一跳，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换上了高句丽士卒装束，扯下蒙面布，从那木板底下的梯子钻了下去。
一路上各色士卒均用高句丽语向他打着招呼。沈桓钧心吊在嗓子口，又怕被人认出，只得垂着头“嗯嗯”敷衍，配上他那因太过紧张而显得有些踉跄的脚步，竟将一个睡眼朦胧的守夜士卒形象扮演得极是传神。
飘飘悠悠地走了一路，沈桓钧终于来到了一片极是整齐的平房中。他四下看了看，嗅到西南方传来一阵屎尿臭气，缓缓摸了过去，四下看了看，闪身蹿入茅房。
他重新蒙上口鼻，手忙脚乱地脱去高句丽士卒衣裤，略一犹豫，打成了一个包，往几个马桶后边一塞。
“……”又是几句高句丽语，声音低沉，似是自言自语。沈桓钧完全没有料到这里头居然还有人，悚然一惊，真气似乎都隐隐停滞了一霎。
那声音陡然大了起来，还带着几分笑意。沈桓钧只瞧见眼前一黑，背上已被重重拍了一下。不由条件反射般地双掌齐拍，真气轰然鼓舞！
橙黄真气登时将这小小的茅房照了个通透。就见一个身材魁伟的高句丽士卒愕然瞧着一身夜行劲装的沈桓钧，胸口两个大大的血手印，如断线纸鸢般向后飞去。
他脑中混混沌沌地想着，不过是打个招呼，为什么这个同袍便要杀了自己……同袍？夜行衣？糟糕！
金将军，危险……这是这个高句丽士卒脑中闪过的最后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