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碧空,云絮轻扬。
怀远镇内,数驾马车、轿子不紧不慢地行来。四周十来个家丁垂手跟随。四周百姓争相传告:“唐国公来了!唐国公来了!”
马车中下来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男子,双目炯炯,不怒自威。上唇精心修了两撇胡子,底下也留了几绺长须,形容极是英武。环视一圈,微笑道:“各位,本官便是唐国公李渊!”四周百姓欢呼连声。
这李国公是炀帝的姨表兄弟,本来颇受宠爱。此时来怀远督粮,却是贬谪之意。但家底殷实,加之性子也是刚直,也不如何搜刮民脂民膏。所任地区无不欣欣向荣,百废俱兴,也是一个异数。是以颇受百姓欢迎。
李渊扫视一周,又道:“本官此次督粮怀远,为的便是二征高句丽!兹事关系国家命数,不可大意,还望各位襄助本官,为了大隋!”百姓轰然应诺,五胡乱华的阴影尚未退去,此时百姓最恨最忌惮的便是“胡人”二字,怀远镇税赋虽重,但产出更多,也不觉如何严苛,只听得“大隋”二字,便打心眼里自豪。
李渊满意地笑了笑:“本官初来乍到,此时舟车劳顿,这便要进府歇息。各位散了吧。”
百姓也不纠缠,纷纷吵嚷散开。此刻街上大多是商贩行人,留守在侧,传言中他虽然极是平易近人,一时讲价声也不敢太响。
李渊微微一笑,进了马车,向前一路巡视而去。
“爹!”后方忽然赶上一匹骏马,奔跑甚急,却不扬起一点沙尘。那骑手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神采飞扬,英姿飒爽。左手捏了一把半人高的檀木弓,右手提缰,腰间挂了一只野兔,皮毛血迹斑斑。
待得那马跑过李渊马车,那少年向后猛地一跃,自鞍上扑入车中。周围家丁俱是大吃一惊,却听车中李渊略带责怪的一句:“小心点儿。”知道未曾受伤,松了一口气。一名家丁策马上前将那匹骏马牵了回来。
那少年叫道:“爹,这把弓力量太小啦!打了一上午才射到一只兔子!我想换把弓……”
李渊佯怒道:“世民,以后不准这样上车!更别提强弓了!小孩子玩玩木弓,射射兔子还不够么?若要再说,家法伺候!”言语虽厉,却殊无怒色,反倒一脸笑意,难掩慈爱。
这少年便是李渊次子李世民。他闻言有些忿忿,道:“还把我当小孩子。”大抵小孩子长到十来岁时,总是不愿听到别人叫自己小孩子的。李世民如是,柳飞鹰亦如是。李渊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忽听车外二人笑道:“爹爹,别说家法,你且在弟弟身上打几下试试?”李渊叱道:“建成,元吉,少挑拨离间。是不是看为父与世民亲些,心里不舒服哪?”那二人齐声笑道:“岂敢岂敢。”
后方马车中一声轻笑,道:“夫君与世民如此亲昵,便是奴家,也难免‘心里有些不舒服’呢……”正是李渊的正房窦舞。
李渊笑道:“夫人,你疼世民还比我少么?”拍拍李世民的肩膀,“去,给你娘请个安。”李世民拖长嗓子叫道:“得令——”纵身一跃,已从窗子钻了出去。李渊忙叫道:“别……”只听嗒的一声,李世民已稳稳落在后方鸾轿之上。
窦舞也是一声惊呼,嗔道:“你这孩子,成天上蹿下跳的,也不消停一会。”李世民一吐舌头,笑道:“娘,我已不是小孩子啦。你看,这是孩儿猎到的兔子!”
窦舞皱着眉头瞧着那卖相不佳的兔子,嗤笑道:“一只兔子而已。你哥还猎到过野猪呢!”李世民怒道:“都是爹,连副好些的弓箭也不肯给我……”
窦舞哼道:“你能用么?行了行了,少把这团血皮囊在娘眼前晃悠。对了,玄霸呢?”李世民道:“他和师父在城外修炼呢……”说着,有些羡慕地道:“娘,世民也想跟他们一起修炼。”
窦舞道:“世民,修仙之事终属渺茫。玄霸的师父来历非凡,这等机缘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李世民道:“可是那师父不可以顺便教我一两手吗……省得三弟整天在我面前炫耀。”
窦舞白了他一眼,揶揄道:“原来是也想炫耀么?”李世民面色一红,讷讷道:“也不是……只是……”窦舞也不听他解释,道:“好啦,到了新府了。先去安顿下来吧。”
李世民笑道:“才不要!我又没累,安顿什么?”也不入府,跳上马自出城去看李玄霸修炼去了。
到得怀远国公府,李渊与窦舞心照不宣,俱是走到一个小屋。二人何等亲密,无需试探,李渊开门见山道:“这次圣上派遣我来怀远督粮,你怎么看?”
窦舞犹豫了一下,道:“自是贬谪之意。这次督粮,应当便是惩戒你二月二的那桩事。圣上本就性子暴……急躁。再者那新任杨天师手段高超,竟能和刘家数十年经营斗得不相上下,但几番作为表面瞧来是对大隋有利,事实上……我看他也不是昏庸之辈,真不知他是如何居心。此次定也有他在圣上面前挑拨离间。”
李渊显是颇为赞同,道:“不错,我方接到调来怀远的旨意,上清王远知竟是立马回山,说是静修参道!哪有这般巧事?”窦舞忙安慰道:“夫君宽心。此刻留在朝中,也未必是好事。”
自然不是好事。刘庆孚率领刘家一干爪牙斗天师斗得不亦乐乎,旁人纷纷被殃及池鱼。何况隋炀帝虽然确实有治国之才,奈何性子过于急躁,近些日子竟有变本加厉之势,留在朝中不知哪日便会莫名其妙地被打成筛子。
李渊念道:“杨逸霄、杨逸霄……”忽地目中精光一闪:“不,还应该有其他原因……我在路上也想过,陛下调我来此督粮,应当是在防着杨玄感!”窦舞显然也已考虑过这个问题:“不错,杨玄感督粮黎阳,又素来对陛下心有怨愤,若是……”
李渊盯着远处聚散无常的白云,喃喃道:“是啊……这个天下……又要乱了……”
三四个时辰之后,怀远唐国公府邸焕然一新。
李渊一家就此在怀远安居下来。李渊手段高明,眼看怀远一天胜似一天,蒸蒸日上。
但这日唐国公府里倒并不如何太平。
“你看看世民,一天到晚骄傲得跟个什么似的,好像天下女子都配不上他的样子,都是你,从小惯坏了他!刚来那****也看到了,他骑马奔来的时候那么多人看着呢。街边那些闺中少女盯着他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下好了,接下来几天地方上官绅来提亲的不知会有多少。哦,让我一个个拒绝过去?开玩笑,这还不把一干官绅全得罪光了?”李渊竟是在朝窦舞大发脾气。
窦舞毫不退让,针锋相对道:“只是我惯着吗?你不也是?自他八岁时,与你谈过一次兵书后,你便不知要如何捧着他了。我要是说上两句,你就反要与我为难。现下却又怪起我来了。”
李渊一怔,想了想居然还真是这么回事,登时语塞,半晌才讪讪笑道:“你看,这说着世民呢,你又扯上我干嘛?”见窦舞双眉一挑,似笑非笑,慌忙又加了句,“你说,咱们世民会不会是……有了别的心思?不然怎么也不可能,就一个也看不上啊?”
窦舞浅浅一笑,嘲弄道:“呦,你可算是看出来了!我本是正要和你说的,你却数落起了我的不是,这才又咽了回去。这依我看啊,这孩子心里怕是有人了……”
“哦?”李渊深眉稍展,倒是来了些兴致,“还真是吗?这倒奇了,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竟会有这般的福气?”貌似这无论男女,都脱不开八卦的兴致。
窦舞偷笑一声,暗想李渊纵是操心,恐怕也只是瞎操心而已。当下也不再绕弯子,正色道:“姑娘有福气?你倒真是把世民瞧得举世无双。你啊,真是粗心,你就不见当年咱们世民成日的往高家跑吗?你道他就单只是和无忌那孩子要好吗?高家……不是还有一对如雕似玉的女儿吗?”
李渊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高家的女儿!李渊不由得暗喜。若真是如此,莫说与高家是门当户对、向来交好,就是高家那一双女儿,仙姿玉致的,却也配得上世民。
正如窦舞所言,李世民当年在长安之时,便一直与住在高家的孩子长孙无忌颇为投缘,两人常在一起。久而久之,出入高家便已如自家般随意,高家人也渐渐的不再把他当作外人。此时在怀远,倒是天天与哥哥们出门狩猎。
李渊大笑道:“妙极!我明日便发信笺,跟士廉兄谈谈这事!”窦舞一把拉住,嗔道:“你急什么?高家可有两个女儿!现在去提,万一错了怎么办?”李渊急道:“可是万一……万一……”高家小姐也快到出嫁的年龄了,万一许了人家……
窦舞笑道:“你便对世民这般没有信心?先前还说福气福气的呢!”
李渊嘿嘿一笑,一想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便作罢,蓦地想起一事,一拍脑门:“你一说无忌我便想起来了,车队出发比我们不过晚七日,士廉他们今日也该到了吧?”
窦舞也是一惊:“哎哟,是该好好准备准备。”说着急急忙忙地唤来一个清清秀秀的小侍女,让她上街去置办些干果零嘴。
小侍女方走出府,便险些撞上了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少年丰神玉朗,微笑道:“姑娘,敢问此处是不是唐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