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伴随着一阵鸡鸣与吆喝,数柱香前尚空荡荡的大街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远远的朱红色城门吱呀一声开了,数十名挑菜的老农走了进来,自将春笋、雪菜等物挑去酒楼,又有几人沿街叫卖。
朝阳渐起,照得街道一片亮堂,不少垂髫老者带了棋坪板凳,对弈谈笑,怡然自得。
此时各早点小摊上生意兴隆,几处金碧辉煌的酒楼倒尚未开门。远远听见东西教坊的歌伎吊嗓子或是清亮的歌声。
几十个或唇红齿白、自命不凡;或尖嘴猴腮、流里流气;或挺胸迭肚、红光满面;或正气凛然、呵欠连天的人悄然步上街道,衣衫不整,想来昨夜流连烟花之地。
只见他们步出之处招牌上赫然书了“欢场”二字。字迹细腻婉约。对门却是一座酒楼,高竟八层,招牌上“酒道”二字犹如龙盘虎踞,直欲破匾飞去。
这“酒道”一楼厅中也是空无一客,却已开门营业。内中无论掌柜伙计还是厨子,尽皆神光内隐。若是二十年的老江湖到此,定会惊呼出声——那掌柜竟是二十年前一代天骄,茅山派“风剑客”赵方!只是他生性跳脱,外冷内热,尘心难除,是以仍未被召回茅山。
此处连着对面欢场正都是茅山产业。修道之人原本便需在红尘中历练,斩断六根,此后修习方可事半功倍。但如许多弟子,若任凭他在红尘中乱闯,还不知惹出什么乱子,更可能误入魔道。是以各大门派于世俗中皆有产业,而籍由这些产业,又可以提升门派在江湖上的地位,使门派发展壮大。
酒道八层之上的屋顶其实仍是一层露天楼层。抬头便能瞧见澄湛的天空,令人尘心尽涤。
但最美时还是阴雨天气。彼时阵法发动,几道霓霞绚彩蒸腾,雨丝自是阻隔在外。霓霞或拟凌天绝顶、西子湖畔、怒涛汪洋……或化龙游走、呈鹤展翼……瞬息千里,直如仙人凭虚御风,逍遥天地间。
此刻,这天价楼层上竟坐了四人,竟无一人年及弱冠。主座上,杨逸霄极之舒适地靠着椅背,嘴角含笑,懒洋洋的似是万物不萦于胸。他身侧坐的一个小女娃子粉雕玉琢的极是可爱,只是面上毫无表情,捧了一个酒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正是熊囡。另一个少年面色不甚自然,却也气宇轩昂,顾盼神飞,好似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是穆逢春又是谁?
最后一位也不类常人,虽是满脸稚气未脱,略显拘谨,瞧来不过十一二岁。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一股嚣狂傲气。眉飞入鬓,鼻如刀削。衣衫褴褛,背后一柄三尺铁剑却配了七尺剑穗,长长地拖曳在地,风吹之竟是铿然有声。剑鞘上缀了星星点点的北海冰晶。这冰晶采自北海冰山山腹,用来养寒剑最是合适不过。
他正是数日前自四川赶来长安的蜀山派弟子柳飞鹰,今日四更方到。其剑术之精甚至犹在穆逢春之上。三人对坐,倒有两人拘谨不安。
将养七日,杨逸霄伤势已好了五成。他随手一指,面前酒坛飘然飞起,倾下一注酒水。那酒碧绿澄澈,醇香中人欲醉。赵方恰好于此时上来楼顶,见他如此,不由慌忙出声叫道:“稳着点,别洒了!”
杨逸霄笑骂道:“不过要你一坛,喝不完便扛回去,喝不够也不再要,你又絮叨什么?”举起酒杯示意,“这‘春水酿’最是香醇不过,穆兄不来点儿?”穆逢春摇了摇头。柳飞鹰抱坛灌了一口,虽不说话,目中却是赞许之色大作。
赵方惨叫一声。杨逸霄也不禁摇头道:“哪有似你这般牛饮的?春水酿回味无穷,绕齿三日不绝,须得绵绵汨汨地喝,方得妙处。”话虽如此,他也仰头一口闷干手中近半斗的醇酒,长吁口气,叹道:“痛快!牛饮也有牛饮的妙处!”酒杯滴溜溜地在桌上转动。
赵方面上肌肉一片抽搐,目中泪光星星点点,干巴巴地道:“师侄,春水酿要用的惊蛰前桃花本就不多,猴儿酒更少,十多年也才酿了五十三坛,如今不过余下五坛,你……”
杨逸霄手一指一甩,一杯酒挥了出去。赵方唬了一跳,几乎蹿将出去,慌忙用上了罗天掌稳稳抄住,小口小口地啜饮,姿态曼妙如仙。
杨逸霄转头笑道:“柳兄弟也是来长安历练的么?”柳飞鹰又饮了一口,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酒杯,笑道:“不错。”忽地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道:“末学柳飞鹰,见过杨兄。”
赵方手一颤,两滴酒液溅出,忙不着痕迹地使出了旋海掌势,真气蓬然鼓舞,将酒液送入口中。
杨逸霄扑哧一声,险些把口中美酒喷了出来。他长身立起,仰头奋力吞咽,在一阵剧烈咳嗽中也恭恭敬敬地回了一个揖,上气不接下气道:“末学杨逸霄……见过……柳兄弟。”
说罢倒回座位,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瞧着柳飞鹰有些尴尬地站着,摆了摆手,笑道:“柳兄弟,坐吧。祁前辈可好?”
柳飞鹰坐到一半,如被针扎般跳了起来,惊叫道:“你怎么知道我师父姓祁!”
杨逸霄笑道:“十年前得其救命之恩,不敢不时时感怀在心。”
柳飞鹰惑然道:“救命之恩?师父倒没有提这个……”他抬头瞧了杨逸霄一眼,心道他倒是说让我防着你些,怎么看也不像有旧交情的。
杨逸霄举杯微微啜了一口,道:“当年救我,于他不过举手之劳。而他也绝不会费心记忆一个小娃子的名字……就算记了,十年也忘了。何况……”顿了顿,大笑道,“喝酒喝酒!”
柳飞鹰见他欲言又止,正欲发问,蓦然想起师父教诲“对方不说,非关己不问。”当下闭了嘴,拉了拉张口欲言的穆逢春,只管喝酒。
杨逸霄偷眼一瞥,笑道:“柳兄弟,你还没说呢,祁前辈可好?”
虽然杨逸霄平辈而交,柳飞鹰仍隐隐觉得自己被当做孩子玩弄,心中微有不忿,瓮声瓮气地道:“家师尚好。”
赵方此时已喝干一杯,却举杯做畅然快饮状,舌尖微吐,真气流转绽放,搜刮酒樽四壁,希望仍有一两滴留存。
杨逸霄慢慢饮干一杯,瞧了瞧一边眼巴巴的赵方,取笑道:“你这掌柜当真有趣!自家开的酒馆却偏偏向客人要酒喝……”
他又斟上一杯,有意在赵方眼前晃了晃,快意笑道:“柳兄弟,你打算住哪儿?”
柳飞鹰瞧了瞧穆逢春,道:“蜀山山门未起,我们师父又不愿居于红尘世俗,平时一概住在山洞里、树枝上。我和师兄倒是都喜欢睡树枝……”
赵方放下酒杯,正色道:“柳小兄弟,我这‘酒道’虽然破敝,在长安城里倒也薄有虚名,五层如今尚余客房七间……”
杨逸霄截口笑道:“如蒙不弃,不如暂住在我天师府,如何?”赵方被噎得横眉竖目,半天也没蹦出个字来。
穆逢春劝道:“师弟,还是来天师府吧。府内的松树郊外是寻不见的。”
柳飞鹰闻言点了点头。杨逸霄暗道鹓鶵非梧桐木不栖,你却也差不多了。起身笑道:“走吧。穆兄来了这许多天,我都未尽地主之谊,恰逢今日柳兄也来了,便在长安玩玩。穆兄,我看你手中铁剑不过寻常货色,不如这便去寻一把宝剑如何?”
穆逢春大喜,忽而踌躇道:“我要寻的宝剑要是水属宝剑,但在品相上却非越高越好,极为难寻……”
杨逸霄颇感奇怪,仍是笑道:“无妨,去看看便是。”低头见到熊囡杯中酒还余了一半,她仍是在小口小口地抿着,不由笑道:“赵师兄,这个酒杯我们就先拿走了,不会心疼吧?”赵方笑道:“如果你把这坛酒留下的话,再给一个酒杯也无妨。”
杨逸霄大笑道:“好!”牵起熊囡迈步便走。赵方讶然道:“真不要?”杨逸霄大笑出声:“扛着个酒坛子逛长安,就算这坛子里装的是绝世美酒,也嫌麻烦。何况我又不是你这酒鬼!瞧你那可怜兮兮的样儿,送你又何妨!”
四人相邀下楼。赵方正欲开口索要酒钱,骇然听见脑中一个声音厉声喝道:“赵方!元婴已成,还不回山静修,更待何时?”不由吓了一跳。抬头只见杨逸霄嬉笑着牵着熊囡跑出酒道,方知是他模仿掌门口气训斥自己。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喃喃道:“他如何瞧出来的?”
下意识地一运气,丹田陡然一亮,一个三寸小金人正张口贪婪地痛饮他腹中春水酿。摇头叹道:“都便宜你啦。”抓起桌上酒坛大灌一口,面上猛地泛起一片潮红,长吁了一口气,赞道:“牛饮果然也有牛饮的妙处!”猛一拍头,懊然道:“还是忘了要酒钱!什么送我,是我请他白喝了这许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