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此时也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境。
照理说,他本是反贼,死的又是自己的人,应当愤怒无比,怒斥其言。但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早已让他对篡权之事不抱任何幻想,甚至只想寻处僻静之地了此余生。何况又方甫领悟真空道境,有一种万物皆空的惘然感觉。于是眼下听见这句话,他心中只有一些淡淡的惘然和自嘲。
“便算你没有篡权夺位的心思,底下这些士卒却是诚心诚意地支持着你的,你就这样,是不是太过无情了些?”胡杨清只看不得无情之人,冷冷地聚气成音道。
杨玄感淡淡一笑:“你修习的是武道,乃是不断自我突破的法门。而我修习的是道法,乃是契合天地,以求大道的法门。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没什么必要对我的行为指指点点。”
胡杨清呼吸一窒,冷笑不语。
修真一旦突入真空道境,修为大进是一个方面,平日不动手时最为直观的则是话语辞锋的变化。
这种变化虽著,却也要依托于实力才能表现出来。是以杨逸霄尽管已经臻入妙有,却始终没法在口头上讨得胡杨清的便宜,而杨玄感自恃胡杨清不敢杀自己,二人撇开实力,便能轻易将胡杨清驳得哑口无言。
杨玄感唯一斟酌,朗声道:“苏威,你少胡吹大气,我倒要看看你洛阳城里究竟有多少油,莫不是拿百姓熬的民脂民膏?”顿了顿,又开口骂道,“还有你们这群愚蠢丘八,昨天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待得攻入洛阳城,莫说区区几个士卒,便是你要骑在太子头上拉屎都没有关系,何必贪图一时之快,枉自送了性命?”
第三排士卒如梦初醒,看着兀自在地上号角打滚的同袍,狠了狠心,将沙袋抡圆了朝前一丢。只听“哗啦”一声,又是无数滚油自城头泼了下来,却只能浇在城墙脚,只靠着溅起的油星子将数十士卒脸上身上手上燎起几个大泡。
那些被滚油浇了通透的人吃这一砸,更是惨呼不绝,被烫得绽开的皮肤中露出白花花的肉,此刻又沾上了泥土,瞧来极是凄惨。
“走!快走!”什长们瞧着后方舞得越来越急的令旗,心下大急,开始呼喝起士卒来,有几个性急的甚至已经抽出皮鞭劈头盖脸地打去。
“可……可是……”一个士卒指着被沙袋压得奄奄一息的士卒,犹豫道,“黄老七怎么办?”
“你去救!”什长心头火起,一脚将他踹向城墙。那士卒大惊失色,未及反应,便只听“哗”地一声,继而自己身上发出了一连串“哧哧”声,青烟直冒。他愣了愣,这才感觉到一阵剥皮蚀骨的疼痛,也扑倒在地,哀嚎着打起滚来。
“谁还想去救?”那什长环视一周,森然道。被他看到的士卒无不垂下了头。
什长自背后抽出长矛,微一抖腕。长矛如毒蛇吐信一般准确扎入了那名哀嚎打滚的士卒脑袋,结束了他的痛苦。抽出矛来时,他眼中隐有泪光,却硬起心肠再一抖腕,又刺入一个士卒的脑袋。
众什长如梦初醒,有样学样,隔得远远的用长矛结束那些士卒的痛苦。
第四排士卒来到城墙脚,解下沙袋,抡转起来奋力抛掷出去……
“弓箭用不了,滚油泼不到,擂石砸下来只会变成填墙原料……”杨玄感大笑道,“你倒是再多亮几手啊!”
苏威方甫步上城墙,这句话便迎面砸来。苏威冷笑着正了正盔甲,自言自语道:“好吧,那我便多亮几手。”将手一挥,洛阳城头忽地响起激越鼓点!
洛阳城门吱呀一声洞开!众士卒愕然看着城门中露出的那支骑兵,下意识地还在向前走。
开城门?洛阳城门居然主动开了?开城门冲杀向来是敌方无法攻到城墙下或撤军之时的举动,此刻他可是在守城,前几日都是凭借着雄城轻松击退攻城义军,眼下义军正源源不断地运至城下,他居然开城门?
“杀!”不及多想,那支骑兵已然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发起了冲锋!
左右两翼的骑手拖刀在外,内里的骑手则擎着长枪,整支骑兵闪耀着冰冷剑锋一般的光彩,向前闪电冲杀!
义军士卒手中扛着沙袋,丝毫没有反抗能力,加之都是一排排地上前,十分轻易地被杀了个通透。骑兵犹如一道钢铁洪流,肆无忌惮地在洛阳城前肆意冲杀。
“步卒如木盾,骑兵似长矛。”苏威皱眉道,“若是在冲对方军阵,这样已经够了,但是我们眼下并不是在战军,而是在杀人。利矛将木盾刺穿自然没什么难度,但眼下等于说要用这一杆利矛将木盾戳得稀烂,这般战法便不行。”
“传我指令,化整为零,各自杀敌!”
鼓声陡然一变,众骑兵心领神会,兴奋地呼叫了一声,四散而开,弃了长矛不用,而是抽出长达五尺的斩马大刀,尽情挥舞开来!
与此同时,杨玄感也下令道:“虎字营出击!”
不能用骑兵。散兵法虽然能够防止自己的步卒被一网打尽,但眼下漫山遍野都是自己的人,出动骑兵等于是帮着对方杀人。
更何况自己的骑兵原本就少,兵备素质也难以和对方相比,更何况还要留到破城之时再用,不能砸在这里,眼下对冲起来实在太吃亏。
虎字营两两成组,一持盾一持矛,快步朝前跑去。
而搬运沙袋的士卒也终于缓过神来,丢下沙袋抽出单刀开始与骑兵对砍起来。
“苏将军,何时收兵?”杨逸霄活动了一下身躯,跃至苏威身侧,询问道。
“不急不急。”苏威笑道,“你看对方矛盾兵行进如此缓慢,便让我大隋儿郎再杀一阵不迟。你看,以我军速度来看,加上些回马混乱等变数,尽数回城约需要十五息,而那些笨重的反贼要到城下……五十息都不一定够。”
“等他们前锋到了三十丈内,再鸣金!”苏威笑道。
没这么简单。杨逸霄想道,杨玄感绝不会做如此吃亏的买卖,不可能没有料到洛阳方面出城冲杀的情况,原本该是让这虎营在城门待命,以防此种状况,此时才出动太也匆忙……
念头未已,对方鼓点也是一变,城门附近一些倒地的“尸体”竟纷纷爬起,捡起地上的长矛,在城门前摆出了一个圆阵,根根长矛森然,齐齐对着四方!
苏威瞳孔一缩,冷冷道:“好心计,好手段!杨玄感啊杨玄感,我当真是低估你了。”
骑兵冲杀,步兵仆地装死避过砍杀本是常有之事,但敢于这么做的士卒并不在多数,因为一旦仆地,战马铁蹄踏来根本无从闪避。但这一支士卒如此作派,显然是蓄谋已久,不计伤亡,只待这一个指令,便断了骑兵后路。
杨玄感不但是想要震慑,让他们再也不敢轻动,更是要吃下这支骑兵!
“痴心妄想。”苏威冷笑一声,“飞赤营何在!”
飞赤营一直在城门待命。箭羽赤红,枪缨赤红,盾把也挂了一条赤红的汗巾。听得命令,枪盾兵齐步踏前,将城门严密防住。
弓手们张弓搭箭——这些弓手一直在干燥处避雨,弓弦依然干燥,城门下的深邃庇荫便成了他们借以射箭的凭恃。
羽箭飞射。圆阵中惨叫不断,但阵型始终坚守不动。他们只冷冷地瞧着自己前方,无意反抗也无意退让。
城门狭窄,一次放箭顶多只能射倒七八人,而这圆阵此刻足有近两百人,无异九牛一毛。
苏威倒吸了口冷气。便算知道这一点,天下又有哪些军队可以如此冷漠地给别人当活靶子而丝毫不乱?这究竟是什么军队?
鼓点再变。虎营士卒丢弃盾牌,向前疾冲而去!骑兵早已化整为零,单个铁骑想要阻挡这样一支步卒,无异于向滔滔大河中投入一枚小石子,转瞬间便会被冲得无影无踪。
杨玄感微笑着发出几个指令,义军骑兵缓缓策马而前,只等虎营与圆阵会合,便一起掩杀而入洛阳城。
但这只是做给苏威看的威胁手段罢了。
“……关门。”眼见前方对方士卒渐渐向两边退开,门前只剩下己方的骑兵与对方虎营和步卒,对面军阵中的骑兵已然蠢蠢欲动,苏威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
这两字一出,等若是宣判了外边那支骑兵的死亡。
“城门关起来啦!城门关起来啦!”义军中爆发出一阵大叫。兀自冲杀的骑兵身躯一震,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果然瞧见那城门缓慢而坚决地关上了!
飞赤营飞箭不断,圆阵也依然咬牙支撑,双方冷漠对视,直到城门将他们的视线隔开。
怎么可能!骑兵们面面相觑,目中都在问这一个问题,怎么可能?
面前的义军反应极快,便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便给了他们绝佳的机会,一时间竟有数十骑兵被长矛砍刀打下马来,紧接着便是乱刀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