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旅把日军坦克引诱到低洼地带。战士们以血肉之躯炸毁三辆坦克。但是,战争是残酷的。很快,战局又有了新的变化。
日军的援兵越来越多。爆豆般的枪炮声震耳欲聋。
强胜决定撤退。现在撤退,有点儿晚了。
苑广和被委以殿后的重命。他和边燕山互相抱了一下,谁也没说话。苑广和把他的那个营拉到小土坡上。小土坡太矮了,算不上制高点。几分钟之后,日军的先头部队,也就是那些坦克,耀武扬威地追上来了。
边燕山吸了一口烟,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后一口烟。他转过脸来,问:“就要走了,你想谁呢?”苑广和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张小妹那张妩媚的脸。他摇了摇头,那张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妻子那张普普通通的脸。苑广和鼻子一酸,自言自语地说:“媳妇,我没给你丢脸。你在天上好好看着吧。我会努力做个好人的。”
日军开火了。他们的炮弹在教导旅的阵营中炸响。好几个战士被炸得血肉横飞。苑广和吼道:“狠狠地打!亲人们看着呐!”教导旅的枪也冒出了火光。
这是一场让人窒息的战斗。苑广和的这个营,死死地拦住敌人,掩护团部撤离。他们所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几个回合下来,日军暂时停止了进攻,开始喊话劝降。
教导旅没有人回应,但也不还以子弹。显然,他们已经弹尽粮绝了。
日军开始最后的进攻。他们开始用坦克横冲直撞地碾压八路军战士。关于这一段战斗,我不愿再细写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些八路军都是好样的,他们没有一个投降的。
整整一个营的烈士,被碾压成血肉烂泥,融入到虽是异乡却是本国的热土里。他们没有一个人投降。
苑广和死了。这个经历奇特、洗心革面的年轻人死了。我们找不到他的尸骨,只知道他的灵魂永远在这片土地上坚守着。
撤退出去的强胜,也遭到了重创。一粒流弹打穿了他的肩膀。强胜在昏迷中被余部抢救回去。吴子星派来送信的小通讯员,被敌人的炮弹炸得碎成了无数片。
教导旅十七团全军覆灭。最后的希望都压到了吴子星十六团的身上。
听到十七团的噩耗之后,吴子星一句话也没说,把自己锁在屋里。像苏靖远牺牲那次一样,吴子星没有时间难过。他在思索破敌之策。他在那间狭窄逼仄的小屋子里,枯坐着,冥思着,然后搬出来厚厚的资料,吃力地翻看着。看一段时间,又继续枯坐着,冥思着。
这几天,他的饭量剧减。他心里有事,吃不下去。来送饭的小勤务员看到团长迅速地消瘦下去,忍不住掉下泪来。吴子星对此视而不见。他的人在这里,脑子没在这里。他的脑子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他在脑海里预演着战争的种种可能性。
又过了一天,警卫员发现吴子星已经累得有些麻木,有些痴呆了。吴子星长时间地伫立在那,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他自言自语着一些别人听不清的话,偶尔站起来,在墙上画一些别人看不懂的草图。
警卫员开始担心了。他跑去把政委喊来。政委来了,看到吴子星乱蓬蓬的胡子,熬得通红的眼睛,用脑过度,一抓就下来一大把的头发,忍不住哭了。
吴子星好久才挤出一丝惨淡的微笑:“没事,甭担心。”
傍晚时分,从小屋前经过的指战员们偷偷地张望。团长还没想到对策啊?团长不会崩溃吧?有人小声的议论,是不是该把团长拽出来,让他透透气。
这时,门开了。在小屋里闷了十多天的吴子星,形容憔悴地出来了。他虚脱地打了个晃,差点儿摔倒。战士们忙冲过来扶住了他。吴子星摆摆手,示意大家起来。大家让开以后,吴子星有点儿蹒跚地走到小路上。
他眯着眼,看看天边的夕阳,低低地说:“我有点儿饿了。”谁也没听明白。他只好又说了一遍:“给我弄点儿好吃的来。最好弄些鸡……”
战士们一下子欢呼起来:“团长要吃好吃的了!团长要吃鸡!快给团长去弄!团长想出好办法来了!”好几个冒冒失失的半大小子,叽里咕噜地跑到老乡家去买鸡。
吴子星说:“我是想吃鸡蛋。”他的声音被战士们的欢呼声盖住了。他申辩了两次,不成功,就放弃了。他像浑身散了架一样,慢慢地躺下去,躺下去,躺在大地上,躺在落日的余晖里。
第二天,吴子星恢复了部分元气,决定来探望强胜。强胜在几天前就醒过来了。他还一直纳闷儿吴子星为什么不来看他。
吴子星没问强胜的病情。他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吴子星开门见山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强子,我得给你报仇,给杨忠报仇,给十七团报仇。”强胜让人在自己后背上支上被褥,坐起来,说:“你怎么报?你得对付坦克。十七团完了。教导旅就剩下十六团这一点儿家底儿了。子星,你只许胜,不许败。”
吴子星说:“我知道。”强胜说:“坦克,带着枪,扛着炮,冒着烟儿,到处跑。子星,你得想法让他别跑。”吴子星点点头,说:“我在国军作战的的经验里,琢磨出一套阻、打、烧、炸的近战办法。”强胜眼睛一亮,催子星快讲。子星静静地讲着,强胜越听越来劲儿,不时地补充一两点。两个人一直谈到深夜。
在这个深夜里,别的人也在长谈。潘特正在向提讯评求教。潘特气呼呼地说:“冀鲁边现在就象案板上的肉,让鬼子东切一刀西切一刀,切得血乎流烂!你说这是为什么?”提讯评敏感地挑挑眉毛,没有说话。潘特知道提讯评老谋深算,不肯轻易表态,只好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他说:“只怪黄骅无能!”提讯评转转眼珠说:“不能这么说,黄副司令并非无能之辈。他一来就发动打通通道的战役。这能算是无能吗?”潘特冷笑一声:“可是死了多少人!”提讯评狡猾地一笑:“正因为这样,黄副司令在老百姓心目中才成了真正的英雄。你想啊,现在罗景良都准备降日了。津南鲁北谁在血战?唯有黄副司令!”潘特一时哑口无言,片刻才说:“死的都是咱本乡本土的好兄弟。”
提讯评一笑:“这才说到点子上。黄司令心疼吗?不心疼。他不是本乡本土的人。他心里只会想。这些人全死光了才好呢。死的多,表明他作战勇敢。”潘特恍然大悟:“用咱们的血染他的红顶子!”提讯评冷笑着说:“你可以在队伍里对大家说这些话。”潘特点点头:“让大家对黄骅有成见!”提讯评恨铁不成钢地提醒:“是有意见,不是有成见。”
提讯评猛地扔掉手中的烟,面授机宜说:“得想法把他请回来!把他请回来,我们才会重新振作起来。”潘特一时没回过味儿来,二百五一样问:“把谁请回来啊?”
正在这时,手枪队队长孔孟奇推门进来。提讯评见有人来,就闭口无言了。潘特还在不识相地追问:“把谁请回来啊?”
潘特不识相地追问。孔孟奇却挺识相,见提讯评不说话,知道是有背着自己的话,忙起身告辞。
孔孟奇一走,潘特就又一个劲儿地追问:“你倒说句痛痛快快的人话啊。快说,把谁请回来?”提讯评仍然是不紧不慢:“想一想谁对咱们最好?”潘特这个榆木疙瘩就是不开窍:“个人的媳妇吧。你问这个干吗?”提讯评又好气又好笑:“我是说谁在台上,咱最吃香?”潘特仍是一脸迷茫:“黄骅也好,周冠伍也好,王卓如也好,谁在台上,咱也不过是个跑细了腿儿的。我管他谁占上风!”
提讯评看到自己怎么启,潘特这个团面也不发,就只好捅破窗户纸说心里话了:“不知道金司令现在过得怎么样?”潘特不满意了:“你看你越说越不像话。说冀鲁边,你扯到鲁南!”提讯评俯过身去,两眼锃亮,盯着潘特,说:“把金司令请回来。你我就不再是受气的小媳妇了。”潘特愣了片刻,咂咂嘴说:“把金司令请回来?主意是好主意。可怎么实行?人家上级会听咱的话吗?”
提讯评说:“按正理说,金大哥是咱冀鲁边的正牌儿司令。他黄骅不过是个副的。本来轮不到他黄骅指手画脚。可是,金司令迟迟不能成行。其中大有深意。”潘特忙问:“有什么深意?”提讯评故作高深含笑不语。实际上有什么深意他也不明白。潘特摩拳擦掌:“金大哥回来咱就成了嫡系了。好见解!可是怎么让他回来呢?”提讯评想了想说:“联名上书!求上级调金司令回来。”
这种下三烂的活儿,提讯评当然是不屑去干的了。他只管摇羽毛扇出主意。潘特就愿意干这些下三烂的活儿。他乐颠颠地去了。过没两天,潘特拿着边区中高层军官的联名信来找提讯评:“咱老救国军的人,大多数都签了名了。就差吴子星了。吴子星忙着准备十六团出征的事。我不方便去打搅他。”提讯评问:“还有谁没签?”潘特说:“强胜病得要死,我没找他。”提讯评又问:“回民支队呢?”潘特不耐烦地说:“我见了那二位就有气。丁震寰和买连瑾建了回民支队,打了几个胜仗,就了不起了?我懒得理他们。”提讯评沉吟了一下,说:“吴子星掌握十六团。强胜十七团虽然没了,团长的帽子还戴着。回民支队的势力越来越强。最好能拉住他们。毕竟他们都是咱救国军的老人儿,有感情。潘特,不是我说你,你不应该拉帮结伙疏远他们。”潘特悻悻地说:“知道啦。”
两个人正说着,手枪队队长孔孟奇又来了。提讯评见他三番五次地来,肯定是有事,忙对潘特说:“你先去吧。”潘特刚要走,又转过身来看看孔孟奇,说:“哎,你要不来,就把你忘下了。正好我有事找你。”孔孟奇一肚子不高兴,借机发泄起来:“我就知道你们早把我忘了。”潘特说:“这里有封联名信,你也签个名吧。”孔孟奇看了一眼,扔到一边儿不置可否。潘特说:“你不想让金司令回来?”
孔孟奇说:“回不回来对有我有什么好处?你们现在都是高官得坐。我不过是个手枪队队长!”提讯评惊奇地问:“当初可是你自己哭着喊着想当这个队长的啊?”
孔孟奇冷笑着说:“当初是当初,当初年轻。年轻好胡弄。论对抗日的贡献,我也不比你们小。你们当了大官。我当了冤大头!”邢朝兴正好一步迈进来,问:“上什么当?”提讯评说:“他当初非要到敌占区组建手枪队,觉得那样又英雄,又传奇。现在觉得不上算了。嫌官儿小了。”邢朝兴这个人最爱招是惹非,平地起风雷。这家伙眼珠一转,立刻挑拨说:“手枪队贡献是不小。在敌占区,打鬼子,了不得。不过话说回来,官儿是不大。你想啊,丁振寰、买连瑾原来叫回民大队,咔!上级一句话,人家升级为回民支队!你的手枪队能升级吗?你的手枪队能叫手枪支队吗?”潘特没心没肺地说:“高树勋还有一支手枪旅呢?”孔孟奇说:“我要官!我有贡献!我要官!”
邢朝兴挑拨说:“你要官?只怕人家不给你。”孔孟奇泄气地说:“你说对了。人家是不给我。”提讯评眯着眼睛问:“是黄副司令不给你官做吧?要是金司令回来,就好办了。他一定能给你想要的官。”孔孟奇说:“那好,我签名!金司令回来,你们得兑现诺言!”邢朝兴看着孔孟奇签了名字,懒洋洋地说:“我也签个名!”提讯评一愣,问潘特:“你连邢朝兴都忘了?你到底找谁签名了?”
潘特说:“签了三四个了。”提讯评气得没了风度,大骂起来:“你说你还能干什么?活让你蠢死!吴子星没签,强胜没签。丁震寰、买连瑾没签。教导旅执掌兵权的就这几个人。都没有签。你说你还能干什么?”潘特不服气地嘟囔:“你倒是能耐,可惜光动嘴皮子,藏黑灯影儿里放空炮。”
邢朝兴接过联名信说:“这事交给我办吧。行兵打仗我不行,搞这一套我在行。”
邢朝兴走后,潘特问提讯评:“吴子星就要率领十六团出发了。你估量一下,他的结局会怎么样?是大胜啊,还是惨败?”提讯评静静地抽着烟,半天才说:“悬崖纵马,炮前观花。日军实行囚笼政策,我们却要出笼作战。日军大量使用快速部队,配备汽车、骑兵、重火器,尤其是现如今又用上了坦克,你说他有多强大?教导旅已经三次远征,三次都遭到惨败!杨忠的旅直特务营全军覆灭了。强胜的十七团已经全军覆灭了。有迹象表明,沿途的顽军也在集结。我们第四次远征,还会遭到顽军的袭击。敌人又多了一个!强胜败得惨,吴子星只会败得更惨!等着瞧吧,教导旅非得全军覆灭!所有的家业全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