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山城内,回颍捧着小花瓶走回自己的宿舍。岳霞龄正坐在窗边写字。岳霞龄问:“回来了啊,大小姐?”回颍说:“你一不高兴,就管我叫大小姐。”岳霞龄一笑:“你本来就是大小姐。”回颍负气地说:“我就是大家主的小姐!不少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一投身革命,就骂自己的生身家庭,仿佛只有这样才是真的革命。我就看不惯这个。我赞美我的大家族!我的家族是我的骄傲!我不会抨击我心爱的家族!”
岳霞龄见回颍情绪又激烈起来,忙劝她:“你太爱较真。你太爱辩论。你不圆滑,不肯向你认为是错误的人低头,你要保持你的贵族骄傲。可是我告诉你,也许你的骄傲会置你于死地!”回颍激动地红了脸,来回走动,背着鲁迅的文章:“我不过是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回颖喃喃地说:“影子,渴望光明,可光明会使我消失吗?影子,憎恨黑暗,黑暗又憎恨着影子。影子……光明……黑暗……”
她走到窗边的阳光里,阳光把她照耀得看不分明了。
革命和家有冲突吗?有!以后的日子里,冲突会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到致人死地的地步。
杨赫烈兴冲冲地向金耘府报告:“大叛徒买连璧居然在盐山!抓住了!买连璧要求见一下你和买连瑾。”买连瑾气得牙根直咬:“我不见他!他害死那么多人。他早该被枪毙了。”杨赫烈说:“也是,他让祖先颜面无光,他让******蒙羞抱愧。你是他亲弟弟。你不方便,我替你清理门户。”买连瑾哭了:“你们毙了他,我不拦着。他害死多少人啊。他让我爹我娘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我恨他,我不愿见他,我这就领命去北方。”买连瑾离开。
他去北方干什么?原来,于同志伏在桌案上听广播,不小心把放在桌上的枪碰到地上,枪走火,子弹穿过桌子抽屉、桌面,打中于同志的额头。于同志一死,和山东联系又断了。买连瑾去北边找河北省党委。
吴子星问:“买连璧是什么人啊?我看你们都拧眉瞪眼的啊?牙咬地嘎吱嘎吱响,要吃他的肉啊?”杨赫烈说:“把他的肉一口一口咬下来也不解气。这个杜士满!卡菲勒!利布里斯!”
买连璧被搡进来,东张西望,想找个救命稻草。他一眼瞧见慈振中,跑过来跪倒在地,磕头有如鸡啄米,带着哭腔说:“振中!这里面属你心慈面善,你和我同志一场,你高高手,我念你一辈子。”慈振中气得脸都变形了:“你还念我和你同志一场!你卖了多少同志,喝了多少血!”买连璧哭哭咧咧:“我知道我罪该万死,我知道我罪该万死。高高手,高高手,振中,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杨赫烈气乐了,说:“免你一万次死,死一次就行。”买连璧东张西望,问:“连瑾呢?”慈振中咬着后槽牙,说:“你不用找你亲弟弟。你叛变,跟了国民党。鬼子进中原,你又卖身投靠当特务。你靠吃人肉包子苟延残喘!你弟弟恨你。他吩咐我把你万剐凌迟!”买连璧绝望了。
金耘府忽然问:“你想不想立功赎罪?”买连璧以为自己听错了,呆若木鸡地看着金耘府。金耘府又问:“你想不想立功赎罪?”
买连璧喜出望外:“想!想!谁不想戴罪立功?我有钱,钱都交给救国军!我……我知道救国军缺钱。兄弟……同志们天天为筹钱难心。军队不能一天断了钱!我有钱,我有钱!……我也……毁家纾难……我知道你们戳救国军不易……”金耘府不冷不热地说:“现在叫三十一支队。”买连璧忙说:“对,叫三十一支队……三十一支队……你们现在是国军了吧?我投降三十一支队,投降国民…………你们要还是共产党,我也投奔……我现在就弃暗投明……我以前走了瞎道了,现在改回来……”
杨赫烈吐了口唾沫:“你这个利布利斯,逮谁投降谁!你还有骨头吗?当汉奸,你也当不成铁杆汉奸,光能当个墙头草的现眼汉奸!”金耘府问:“你的大洋放哪了?说实话,不说实话,老子一枪崩了你!”买连璧说:“都在天津银行,都在天津银行。都是日本……决不是法币……”
杨赫烈越听越觉得不象话,不好冲着金耘府发火,于是大骂买连璧:“这些都是你卖身投靠,出卖同志得来的脏钱!你抓一个同志,利不利斯给你多少钱。你现在又拿出来买命!妄想!你以为有钱就有理了?你……”买连璧哀告:“你们不是说一切为了抗日吗?有钱的出钱。我出钱,我出钱。我也改成抗日,我出钱,还不行吗?”
金耘府冷冷地说:“天津太远,日本子占着,我们拿的来吗?你家里不是有几根儿金条吗?献出来!”买连璧一惊,盐山の日本语都出来だ:“要黄鱼啊?价太高了。我……损失大大的……四密码桑,四密码桑……”金耘府一挥手,对士兵说:“舍命不舍财,拉出去枪毙!”士兵上前,象拖死狗一样拖着叛徒就走。买连璧带着哭腔说:“你们容我想想,想想……好几根黄鱼……我要是答应,你们……”
杨赫烈、吴子星、慈振中纷纷反对:“不能饶了叛徒!”“救国军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能跟叛徒讨价还价!”“毙了他!跟他费嘛口舌?”
金耘府说:“这是得到军费的大好机会!毙了他容易,一颗圆枣就够了。问题是怎么筹集军费?说得容易,军队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跟他讨价还价。我可不想军队穷死饿死。怎么筹集军费?你们能耐,你们想办法!”
他向提讯评一使眼色。提讯评心领神会,眉头一皱,立出急智,站起身来说:“委员长,慈主任,在狱中还发现两个叛徒。”吴子星很吃惊:“又有两个叛徒?盐山县的叛徒真厚啊,一逮一个啊。”金耘府也不知提讯评有何奇计,但仍然跟他一唱一和,说:“带进来!”
那两个叛徒被搡进来。大家一见这二人,都立刻站起来,有绕过桌子跑过去的,也有踩着桌子蹦过去的。
买连璧一愣,暗想:“嘛叛徒啊,比俺还吸引人?他们见我的时候,都坐的笔直,脸跌歇着,一动不动,屁股沉的像长在凳子上一样。这俩一进来,他们都一蹦老高。”
吴子星惊喜地说:“任队长!郑队长!你俩还没死啊。”慈振中高兴地直笑:“松林,我听说你被王芳庭活埋了。广正,你怎么来的?”
郑松林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说:“王芳庭没追上俺。甩开王芳庭以后,俺得了场大病,倒在道边。被鬼子抓了民夫。幸亏他不知道俺的身份,顶到昨天才把俺掖在铡刀里。就在这节股眼儿上,那个连长被广正一黑枪,打在肺管子上打死了。”
广正说:“我刚跑的时候,理直气壮、怒满胸怀,半个时辰以后,回头一想,没有出路,憋屈起来。一屁股坐在土堆上,想,救国军是不能再去了。猛虎凶豹烈狮子,到哪还找不到个合适的山林?再说救国军现在就那么松散,以后还不定变成嘛烂次样呢,宁给好汉子牵马坠镫,不给赖汉子当祖宗。现在四下里没有王子乱了蜂,趁乱起兵招兵买马的无其待数,投奔谁不是投奔。我去过强小庄。去过盐山林彦臣的队伍,吴桥张国基的队伍,孟村赵平安的队伍,都不像回事。我偷着溜进盐山县城,想干个大的。没成想,你们后手就攻进来了。”
慈振中兴高采烈地说:“关于郑松林、任广正归队的事……”金耘府抢先一步说:“郑松林拉队伍叛逃,罪行有目共睹,众耳皆闻。该枪毙,还是该活埋,大家先议论一下。”此话一出,立刻了冷了场。众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杨赫烈拍案而起,质问金耘府:“这叫什么话?”
金耘府不冷不热地问:“郑松林拉队伍叛逃了吗?”杨赫烈点头说:“叛逃了,可是…”金耘府暴怒:“不过什么?军法不是儿戏!郑松林就该枪毙活埋!”杨赫烈也急了:“你这是…你强词夺理!”金耘府杀气腾腾:“买连璧如何处治?”杨赫烈咬碎钢牙:“公审,枪毙!”金耘府言刀语剑:“郑松林也该公审,枪毙。一视同仁。”
慈振中气得站起来:“耘府,你糊涂了?怎么能把买连璧和郑松林相提并论?”金耘府说:“为什么就不能相提并论?他们都是叛徒!”杨赫烈质问:“任广正也枪毙?”金耘府怒目而视,不说话。提讯平见金耘府不提任广正,知道金耘府念及在二十九军时的恩情,忙搜肠刮肚为任广正开脱。任广正不领情:“要杀老郑,连我一道杀了算了。”金耘府在心里埋怨任广正年轻。
大家吵得不分输赢。夜深了,只好休战,约好明天再吵。
一直冷眼旁观的吴子星,兴冲冲地来敲回颖的门。回颖正为救命恩人任广正的命运担心,不愿开门,对门外说:“我睡下了。”吴子星倔强地坚持:“我有急事,请你帮个忙。”回颖不高兴地问:“什么急事?”吴子星说:“我打算拉你去见任队长,我想……”回颖立刻打开门,催着吴子星:“快走!”吴子星说:“别误会,你不愿去就算了。我这就回去。”回颖说:“我是说咱们一起去,一起快走。”
吴子星让回颖带上纸笔。回颖温驯地拿了,心里却很奇怪:“带纸干什么?”
任广正一见到吴子星,就问:“门铁根让你来的?”吴子星愣了一下:“门铁根,门铁根是谁?”任广正问:“金耘府一定要杀郑松林?”回颖紧张地看着吴子星。吴子星只是笑,不回答。任广正点点头:“人是会变的。我早该想到这一点。子星,告诉金耘府,他要杀郑松林,就连我一起杀了算了。不要拿我们当筹码,换他那个叛徒盟弟的命。”吴子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回颖紧张地问吴子星:“金委员长真想杀任队长?”吴子星不说话,把纸笔递给任广正。任广正问:“是让我写遗书吗?我没什么遗憾的。用不着写。”吴子星说:“你有遗憾,你有战斗经验,你要是死了,这些经验就浪费了。写下来。”
回颖恨死吴子星了。这两天刚对他产生的好感,一下子跑光了。这个家伙遇到什么事都那么冷静,冷静得有些冷血。她正要劝任队长别上当,任队长已经上当了。任广正问:“你想知道什么?”
吴子星淡淡地问:“坦克怎么打?”回颖恨恨地说:“吴队长,你想的太长远了吧?救国军现在这状况,值得鬼子动用坦克吗?”任广正望着吴子星的眼,说:“兄弟,你是有心人。对,救国军会慢慢壮大的,总有一天会和鬼子坦克决一死战的。我要死了,我的经验不能浪费。”回颖说:“任队长,不告诉他!”任广正说:“我会知无不言的。”回颖说:“吴子星,你识字有限,会写的字就更有限。你不就是让我来做记录的吗?告诉你,我一个字也不会替你写!”任广正说:“我会写字。”
吴子星心想,早知如此,就不叫上这个爱生气的小丫头了。任广正边画草图,边解说,边做记录。他说:“我军没有反坦克武器,这是件折手的事。我曾经打过一次坦克,那是一次意外的战斗。我事后有一点儿心得。我们可以在坦克必经的路上,挖陷阱。陷阱尺寸应该设计得当,让坦克被牢牢的卡住,最好把陷阱长度设定为坦克体长的两倍,深度是坦克高度的一倍半到两倍。最好让坦克一扎进陷阱,炮管就插进土里。坦克越挣扎,主炮越深陷。”吴子星频频点头。回颖恨恨地想:“怎么不把你的脑袋点掉!”
任广正说:“对于行进中的坦克,可以把步枪插到它的履带里,让它走不动。也可以炸履带。履带一坏,就好打多了。可以让战士钻到坦克地下,用集束手榴弹炸。”吴子星抬起头来说:“也可以用地雷。”任广正说:“地雷是个好办法,但是地雷太小就作用不大。地雷炸军车绰绰有余,对付坦克就力不从心。”吴子星皱着眉,沉思了片刻。回颖别有用心地把纸接过来。
从任广正那里离开,已是天色将明。吴子星两眼放光,一点儿倦意也没有。回颖冷笑着说:“以前我以为你最善良,现在才知道,你最阴险。”吴子星愣了,不知所措。回颖故意把纸放到手里玩儿。她看到吴子星的窘态,不由得暗笑。她知道她有优势,她是少女。吴子星年龄跟她差不多,思想却封建一千年。男女授受不亲,他不会从她手里抢纸片儿的。
吴子星嗫嚅着说:“那张纸是我的。”回颖逗他说:“你记性不好,那纸是从我这拿的。是我的。”吴子星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纸。回颖觉得吴子星真没趣,跟女孩子说笑一下都不会。她板着脸说:“你知道郑松林死不了,任队长死不了。你骗任队长,从他这里学东西。对不对?”吴子星点点头,承认了。
回颖咬牙切齿:“老实人也耍诡计啊。不对,你不是老实人,你是阴谋家。”吴子星尴尬地低下头。回颖说:“你说,你凭什么觉得任队长死不了?告诉我,我就把纸还给你”吴子星说:“我没骗任队长。他问我怎么处置他的时候,我没说话。”回颖说:“没说话比说一万句都可怕。你是怕任队长知道死不了,就不愿教你了,对不对?”吴子星点点头。
回颖说:“说,你怎么知道他和郑松林死不了?”吴子星说:“昨天,我侦察到一个重要情况。任队长的救星正率军逼近。”
救星?率军?回颖一头雾水。
天亮之后,王芳庭匪军从天而降,兵临城下。王芳庭向部下说:“弟兄们,盐山县城就在面前。打进去,就是咱们落脚的地方!让三十一支队让城远走!”部下高呼:“三十一支队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