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火光遍地，尸首狼藉遍地。王芳庭察看战场。张画天策马赶来，大声报告：“旅长，战斗大获全胜！郑松林部全军覆灭！”王芳庭外号“王小个子”，个儿小，就掐着腰站在马背上，指着五花大绑的崔祥明向士兵训话。
王芳庭矬个子声高：“弟兄们，******老表们，你们信的及俺王小个子，跟俺舍生忘死，俺不会白着你们。咱们营胎位不正，一降生就当了三儿，跟着盐山吕同顺劫二十九军张自忠的火轮船。蒙张自忠引荐，把咱编进二十九军。二十九军瞧不起咱，咱不怨人家，兄弟们划破手滴血为盟，自己拉秆子。在天津小站打日本。咱杀的日本无其待数。日本子报复，用飞机把咱队伍炸烂。咱重建。刘俊臣写信说：一笔写不出俩回回，劝俺投降。呸！刘俊臣是个嘛东西，是回奸！弟兄们！
崔祥明、程国瑞被咱拿擒！当汉奸，埋了他！”
回回军举枪表示同意。王芳庭说：“大家伙跟了俺王小个子，俺王芳庭有两件事做得不巧，带累大家被了污名。第一，俺拉着大家当三儿。第二，在沧南，兵围将困走投无路的时候，诈降了日本。虽然得到了日本配给的精良武器，可也背了骂名。假如现在就无常，穆民老少一准拍呱说‘死得好，狗汉奸’。”战士们无不动容。王芳庭把军帽一摔：“活埋崔祥明之后，立马北上，灭掉救国军，再跟鬼子拼命！”
1937年12月眼看眼到了。沧州沦陷已经快两个月了。北方的风在原野上肆意狂暴，刮得大树枝干折断，刮得暴土满天。
任广正衣裳单薄，他看见有个很深的狼窝，就冒冒失失跳进去。狼窝就是大地的裂纹。狼窝里面早已有人了。里面的人正是回颖。
回颖脱口问道：“谁？”任广正被扬起的土挡住视线，看不清楚，他听出对方是个姑娘，赶紧说：“大姐，俺是来避避风的，没别的意思。”回颖威慑对方：“我也是避风的，我有枪。”广正不住脚地往后退，揉着眼说：“甭吓唬俺，俺也有枪。大姐放心，俺不是想好事的人。俺这就出去。”他匆忙爬出狼窝，裹紧破背心儿，大步离去。望着寒风中走远的背影，回颖觉着似曾相识。
她自言自语：“难道是他？可是，那次他救我，只是片刻周旋，模样态度记不清楚，此刻不敢冒冒失失追上去相问，我一个大家主的闺女，又怎么好追上去相问？”
一想起他，她就思绪烦乱。他救过她，她感激他，衷心祝愿他平安幸福。可是总有人拿他跟她开玩笑。她一想到这些就烦恼。真可恨！她恨他们，也隐隐地恨他：“你没有心爱的姑娘吗？你有心上人，他们就不会开我的玩笑了啊。你是个好小伙，不难找到好姑娘啊。”
恨，是爱的萌芽。她不知道她恨他，就会念念不忘他。这种念念不忘，会悄悄地淡淡地变化，变化成牵挂难舍的柔情。
回颖等人活着回到救国军驻地，正碰上负责警戒的吴子星中队。吴子星从罗景良眼皮底下机警撤离，比回颖他们早一天归队。金耘府听说赫斯震牺牲，心里难受，见吴子星平安归来，又有几分安慰。吴子星被任命为中队长。
黑牛王说：“王小个子从天而降，崔祥明被活埋。程国瑞也没得好下场，据说被王芳庭追上埋了。也有的说，程国瑞偷着回沧州，中了刘俊臣圈套，被刘俊臣软禁后打死了。郑松林大哥在突围时被打死了。我亲眼看见他倒下的。俺们冲不过去。尸首没抢过来。”
吴子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赫斯震被害的经历，而后说：“救国军分裂之后，乐陵被民团林彦臣占领。日伪军一来，林彦臣弃城跑了。现在的救国军，困在旧县镇这个小地方，刚经分裂，人员少了一半。有不少士兵借口回家过年，一去就开小差不回来了，又减员一半。周围的日伪武装虎视眈眈，国民党收编的杂牌儿也磨刀霍霍。救国军的给养又发生困难。”吴子星低着头说话，回颖走到他身边都没注意到。他说：“救国军是穷人军，没有统一服装，大家伙穿得破刺烂的旧棉袄棉裤，有的穿着读书先生的长袍大褂。有不少人，在11月叶茂李村皇协军的时候，把衣裳挂烂了，雪上加霜啊。也有的当时打得起劲儿，把棉衣脱了光膀子杀敌，打完仗没衣裳穿了。现在只好受着，身上冻得一个口子接一个口子。他们盼着再打一次仗，万一打完之后还没死，兴许能讨换身穿戴。”
回颖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听了这话，竟然流了眼泪。流眼泪不出声，吴子星听不到。过了一会儿，回颖流泪升级成抽鼻子，这就有声音了。吴子星吓了一跳，方才知道身边多了个漂亮的女同志。他拘谨起来。回颖过意不去，想：“看刚才他长篇大论的，不是闷葫芦啊。我一来，憋得人家成了徐庶。大冷的天儿，人家穿的那么单薄，连件棉裤都没有，脑门子倒出了一层汗。这都是因为我。”她飘然远去。
吴子星长出口气，命令一个士兵：“跑步前进，报告金委员长，就说黑牛王归队。”黑牛王说：“我跟着去。”黑牛王走后，吴子星忘了不远处的美丽闺秀，对光秃秃的大树倒产生了兴趣。他着魔一样给大树相面，时而围着树转圈儿，时而用枯树枝在地上画草图。
回颖的好奇心又开始泛滥。这个小子又犯什么傻？或者说他又有什么奇思怪想？这家伙虽然不爱说话，但绝不是想不开的人。你很少见他哭。发生什么样的悲剧，他都能淡然处之，很少激动。他围着树转，绝不是因为好朋友赫斯震死了，就找个树枝上上吊。她已经知道，吴子星那咱拿手榴弹摆弄着玩儿，后来就造出了水壶手榴弹。现在打树的主意，难不成是造杨树手榴弹？
傍晚，金耘府与岳霞龄来到田野上在谈心。金耘府望着天，说：“霞龄，我想，要想活，就得胆大。我想把盐山县城的一百多号日军灭掉，穿他们的衣裳过冬。”岳霞龄很诧异：“打盐山县城？县城可有鬼子兵。”金耘府分析说：“城里原来四十几个日本兵，现在又增兵到一百，都穿得暖暖和和，就连四百个皇协军是人不是人的，也都衣帽整齐，咱救国军五百人，没吃少穿挨冻受苦，我一想起来就生气。”岳霞龄忍不住提醒：“鬼子兵厉害着呢。打县城，好打吗？”
金耘府眼神炽烈地看着岳霞龄：“你知道吗？我有野心，我有才华，我有韬略，我不愿做平庸之辈。我一定能做统帅一方的大将，我一定会成就一番大事业。崔祥明何足道哉！罗景良何足道哉！刘俊臣何足道哉？区区一百个鬼子兵、四百皇协军何足道哉！慈振中……”他差点儿冲口说出‘慈振中何足道哉。’幸好，情人眼里出西施，岳霞龄没在意。
岳霞龄崇拜仰慕，羞羞答答地说：“我相信金委员长…”看到岳霞龄美丽脸颊上的羞红，金耘府禁不住动情地表白：“霞龄，我敬重你的才华。霞龄，我想对你说，我十分地……”
表达爱情的话还没说完，吴子星匆匆赶来了，报告说：“委员长，王昭名回来了。”金耘府顾不得岳霞龄了，转身问：“你说谁回来了？”岳霞龄忙低头走了。
日军南下的时候，救国军驻旧县留守处被冲散。这两个月，王昭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刚把他忘了，他就又跑出来了。金耘府赶回营地。王昭名说：“委员长，我跟你们失散之后，遇到一个人。你猜我遇见谁了？”金耘府哪里知道！王昭名激动得说话有点儿哆嗦：“俺遇见康泽了。”
王昭名希望看见金耘府目瞪口呆的样子。不料这个人镇静非常。王昭名又重复一句：“我遇见康泽了。”金耘府问：“康泽，哪个县的盐山的？乐陵的？”
王昭名暗骂：“我说这么大将风度，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闹了半天是土包子没见过井大的天。”他游荡了两个月，自觉着见多识广，开始瞧不上原本佩服的金大人了。王昭名说：“1931年‘九一八’之后，******立了复兴社，自任社长，命戴笠为……”金耘府不满：“说沧州的事，扯到江南干吗？”
王昭名说：“康泽与戴笠齐名。我同学带我坐火车经兖州、徐州，走合肥到芜湖，转乘长江客轮，到九江，上庐山，见康泽。康泽答应…”
金耘府来回走绺，忽然站住，逼问：“答应什么？”王昭名说：“康泽答应收编救国军，他以前已经收编30支别动队。给咱的番号是第三十一支队。”金耘府听了精神一振。王昭名有点儿讨好地说：“康泽任命金委员长为支队副司令。”他又吞吞吐吐地说：“任命我……为……司令。”
救国军开会讨论康泽加委的事。开会就是开吵。金耘府说：“接受康泽加委，咱就是名正言顺的国军了，以后出师有名，堂堂正正。”杨赫烈说：“康泽听起来像是日本名儿。让人不放心。”王昭名忍不住大叫：“康泽是国民党嫡系中的嫡系。”买连瑾说：“得了康泽加委，就等于阿訇挂了帐子，今后谁再挤兑咱，就是挤兑嫡系，咱代表国府教训他，师出有名，名正言顺。”杨赫烈反对：“共产党队伍挂国民党‘汤牌儿（回民牌儿）’，俺看着不好。”
忽然又有人来报：“山东省党委的于同志来了。”金耘府吵迷糊了，问：“哪个党的省委啊？”士兵说：“还能是哪个党？共产党呗。”金耘府高兴了：“咱跟河北省委失去联系了，正好归山东管吧。”杨赫烈说：“也该来个大地方的党员了。咱这队伍杂七烂八，抽搐摆囔，官兵加起来通共七八个党员儿，还土包子占多数。”
金耘府、慈振中起身去接待于同志。金、慈二人走后，吴子星问黑牛王：“你觉着是加委好呢，还是不加委好？”黑牛王说：“俺原来是干土匪的，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罢，这事儿俺闹不明白。只要是打鬼子，救中国，俺就俯首听命。”
杨赫烈一摊双手：“问了和没问一样。”黑牛王急了：“嘛叫跟没问一样？俺表明态度了，俺就听抗日党的命令。”杨赫烈站起来说：“俺看救国军的名字就挺响亮。三十一别动队，‘别动’，不就是让咱站在那不动弹地丘，挨鬼子的死揍吗？”王昭名脸红脖子粗：“别动队不是这意思！”杨赫烈问：“让你说，别动队是嘛意思？”王昭名自作聪明地说：“别动，恐怕是说……让鬼子别动弹地丘。”
在这一片喧嚷中，吴子星保持沉默。他还理解不了这些大问题。理解不了，就不乱插言。他决心在会后，问问明白人。
金耘府、慈振中陪着于同志进来。于同志跟大家摆摆手，说：“我认为接受国民党的番号和委任状，这既不会改变救国军是共产党队伍的根本性质，又在事实上便于和以国民党为正统的地方武装，搞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他随后又向不懂术语的众人说：“统一战线，说白了，就是国民党、共产党拜盟兄弟，一块儿打日本。”这下大家伙都明白了。
杨赫烈小声嘀咕：“这个省委领导不会是假冒的吧？”金耘府下决断：“从此之后，救国军就改名叫三十一支队。我任司令，王昭名为副司令。”王昭名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头问吴子星：“金委员长说嘛？”吴子星说：“我任司令，王昭名为副司令。”王昭名一脸迷茫：“你任司令？”吴子星笑了：“哪会轮到我啊。我说的是，金委员长说他任司令，你任副司令。”
金耘府说：“我决定新年在城里过。咱跟鬼子换防！”众人开始起身往外走，王昭名想说又不敢说，光是在心里嘀咕：“康泽是让我当司令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