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爱默生的超验主义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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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从爱默生的《论自然》看超验主义(6)

在《论自然》的第三部分“美”中,爱默生通过历史上伟人的英雄气魄,指出这种力量是美德的力量———自然所不具备的人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来自于人对真理的绝对信仰。在爱默生的超验主义中,理想状态的人具有至真、至美、至善的特征,那么人对真理的绝对信仰,实际上又是对内在神性的绝对肯定和绝对自信。美德——人性的美——足以与给人以“同一”印象的自然美抗衡,于是,它成为一种凭借,使人冲破自然的局限。事实上,这种力量是在应对自然的挑衅中产生的,如果没有自然作为人的对立面,人不可能意识到超越的必要性,也不可能产生超越的欲望。在同自然的相处中,人通过接受自然“整体、同一”的启示,否定了社会生活中异化的自我形象,从而完成了回归自我神性的第一步; 接着,人又否定了自然,以追求绝对真理的巨大勇气,凸显了人的美德,完成了第二次超越。在第二次超越的一瞬间,人实际上也制止了自然的异化,把提供物质财富的自然提升到了一个纯精神的状态,使之成为人类的精神乐园。人以异化为起点,通过超越残缺的自身、超越自然,接近了与精神合一的终点; 人的超验同时也制止了自然的物化。然而,人回归本我的终极目的能否在超越中实现,爱默生也心存疑虑。在他的超验主义中,爱默生把对这种至高境界的体验限制在极短的时间内——在真理被掌握的一刹那,时空关系消逝。也许这终极目的本身不存在取证的意义,爱默生超验主义的意义在于,他把人与自然的关系确定为一种动态的超越关系——自然的启示阻止了人的异化,促进了人类对精神的追求和对真理的思考;而人的精神活动又制止了自然的物化。在爱默生的超验主义中,自然对于人的自我完善和发展具有纯精神的意义,这种思考反映了爱默生对当时处在工业文明中的美国人破坏自然、追求物质利益、漠视精神生活的极度忧虑。受其启发,美国作家开始打破欧洲文学的写实传统,把自然从一个人类活动的沉默背景转化为拷问人类灵魂的力量,并在人与自然充满寓意的对视之中,探求人可以达到的精神高度。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就是这一实践的杰出代表。在自然中思考、在自然中完成自我超越,成为美国文学最引人注目的特色和传统之一。

爱默生关于自然对于人精神层面的作用的观点,关于人与自然互动关系的思考,对于当今经济高速发展但人与自然关系紧张的世界来说,具有一定的价值。

§§§第八节 解析爱默生的“透明的眼球”

常识实在地告诉我们:眼球是人体的一部分。然而,美国超验主义者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却形象地告诉我们:在大自然的精神升华作用下,人能够发生整体的优化——化为一只“透明的眼球”。在《论自然》一文中,他满心喜悦地说道:“我们在丛林中重新找到了理智与信仰……站在空地上,我的头颅沐浴在清爽宜人的空气中,飘飘欲仙,升向无垠的天空——而所有卑微的私心杂念都荡然无存了。此刻的我变成了一只透明的眼球。我不复存在,却又洞悉一切。世上的生命潮流围绕着我穿越而过,我成了上帝的一部分或一小块内容。” “透明的眼球”(a transparent eyeball)是一个隐喻,是一种自我观、世界观和生存境界的艺术表述,是爱默生的哲思和诗情的集中体现。“透明的眼球”有多种功能——灵视功能、环视功能和透视功能,能够“把天赋转换为实际能力”,而这类“实际能力”则主要包括坚守信仰的能力、整合文化资源的能力和进行社会批判的能力。

一、灵视功能

作为灵视(vision)之眼,“透明的眼球”仰视精神制高点,守望信仰,同时又以关联的眼光平视或俯视人类世界,在人性中发现神性存在或缺失的具体证明。“透明的眼球”的灵视功能源于“超灵”(the Over-Soul)。“超灵”其实就是爱默生的上帝。在他看来,“超灵”寓于大自然之中,自然万物皆含有它的神圣成份并通过它紧密相连。“古往今来,对错误的最高批评家,对必然出现的事物的唯一预言家,就是那大自然,我们在其中休息,就像大地躺在大气柔软的怀抱里一样;就是那‘统一’,那‘超灵’,每个人独特的存在包含在其中,并且跟别人的化为一体;就是那共同的心,一切诚挚的交谈就是对它的膜拜,一些正当的反应就是对它的服从;就是那压倒一切的现实,它驳倒我们的谋略才干,迫使每个人表露真情,迫使每个人用他的性格而不是用他的舌头说话,它始终倾向于进入我们的思想和手,变成智慧、德性、能力和美。我们连续地生活,分散地生活,部分地生活,点点滴滴地生活。同时,人身上却有着整体的灵魂;有着明智的沉默;有着普遍的美,每一点每一滴都跟它保持着平等的关系;有着永恒的‘一’。”爱默生对“超灵”的这段描述昭示了世间万物的精神本源,阐明了上帝与人之间的固有联系。他赞美“超灵”的至真至善至美的神性,证实人在“超灵”引领下实现人性升华的可行性。他在自己的多部作品中反复提及“眼睛”(eye)、“心灵之眼”(the mind’s eye)、“视觉”(sight)和“观看”(seeing)等,特别强调人的超验灵视的重要性。“这种灵视肯定了人的本性,并在其核心发现了神性。”

“超灵”造就了人的灵眼——“透明的眼球”,因而成就了灵视;灵视的主要使命是寻觅“超灵”,见证“超灵”在大自然中的种种存在形式,见证“超灵”在人的内心的种种精神作用。爱默生像珍惜信仰一样珍惜“透明的眼球”,“使他倍感兴奋的不仅是可视之物,而且是视觉器官本身。”正如爱默生本人所说:“我们赖以生存的这种深沉的力量由于它的至福我们大家都能享受,所以不仅每时每刻自足而完美,而且观察的行为和观察到的事物,观察者和景象,主体与客体,都合而为一。”在这种超验意义上说,灵视之眼之所以透明,是因为万物本质归一。换言之,灵与肉、心与眼、人与人、人与物、神与人本应相通无碍,其关系本应是和谐的。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灵视是一种素质培养。素质在此既指对灵视的拥有,又指在社会环境中运用灵视的能力。它的力量源于一种非功利性、一种无私,而这恰恰是爱默生的道德判断的试金石。灵视是一种精神操练,力图抗拒金钱和机器的异化作用,抗拒人性的扭曲和堕落,守望神圣价值和道德准则,回归人与大自然的属灵的本质,重新建立各种和谐关系,展望个人人格提升和整个社会进步的未来。

较常见的灵视形式似乎是仰视——仰望星空。爱默生将满天繁星视为上帝之城的灯光。他是这样描写一个希望独处的人和“天上的星星”的——“从天国传来的那些光线,将会把他和他触摸的东西分离开来。我们可以设想,四周的气氛将因此而变得圣洁而飘渺,它使得人在凝视那美妙的星体时领悟到静止不变的崇高境界。当你在城里的大街上仰望这些星星时,它们是多么璀璨动人啊……这些美的使者每个晚上都会出现,用它们那带有训诫意味的微笑照亮整个大地。”这种灵视是高尚的、浪漫的、深邃的,它使个人的灵魂得以升华,心随眼动,攀升至精神的制高点和形而上的向度,进入终极关怀的境界;这种灵视具有自我净化、自我救赎的作用,它使独处尘世的个人脱离庸俗,坚守信仰,快乐地感受精神的独立和思想的自由,清醒地拥抱真善美的普世价值。通过这种灵视获得崇高感、充实感、稳定感、安全感和归属感的人是真正幸福的——他虽独处,但不空虚,不孤独,不郁闷,不绝望,因为他在星空中真切地看到了信仰和博爱之本、欢乐和希望之源。灵视还包括平视和俯视这两种形式。爱默生不但仰视天上的上帝之城,而且平视人间的上帝之网,从大自然中获取学者必需的灵感——“所有的人里,学者最多地受到自然景象的吸引。他必须在自己心目中确定它的价值。大自然对于他来说是什么?这绵延不绝、无可解释的上帝之网,既无起点,亦无终点,却带着循环的力量,不断返回它自身。如此规律之中恰恰反映着学者本人的精神,他永远不可能找到自己心灵的端末——它包揽一切,宽广无限。大自然的光辉也是同样深远,它层层相迭,像光线一样蔓延,上下纵横,没有中心,没有周边——无论是以整体或是以零星的形式,大自然都急切地要向人类表白它自己。”爱默生认为,眼前的现实解释了古老悠远的故事。一滴水也是小小的海洋。人与自然界的一切都相互关联。这种重视凡俗价值的观念,往往带来丰富的发现。

爱默生的超验主义强调上帝、人和自然融为一体,同为所谓‘超灵’的一部分。他运用“透明的眼球”的灵视功能,看到了蕴涵于人性之中的神性,因而大力弘扬“自助”(self-reliance)的观念。“自助”即“神助”(God-reliance)。爱默生认为这两者是一回事。“自助”是爱默生的个人主义的核心观念,是对人性中固有的神性的确认,是对永恒的神圣价值的信赖。人为什么应该“自助”?为什么能够“自助”?个人为什么是可靠的?人性为什么有望提升?这其中的原因既神秘深奥又简单明了。爱默生说:“在灵魂的每一个行为中都有人和上帝的统一,这是不可言喻的。”爱默生又说:“灵魂和神灵的关系非常纯洁,所以企图插足其间予以帮助反而有亵渎之嫌……每当一个心灵单纯并接受了一种神圣的智慧的时候,旧事物就会消亡——手段、导师、经文、寺庙,全都崩溃了;这个心灵生活在现在,把过去与未来全都并入现在的时刻里。万物都因为与它休戚相关而显得神圣无比——而且彼此不分高下。”爱默生相关言论的内在逻辑也许可用以下话语作一概述:人无法单凭理性和实证来理解人神关系,更无法用机械呆板的语言对其进行一劳永逸的评说,然而,人有上帝的精神基因,有形而上的追求,有天赋的自由和独立性,有个性化的灵视和直觉感悟,有实现灵魂升华、回归精神家园的理想和潜能。

在“透明的眼球”的灵视视界里,万物有灵,万物归一,并无高下之分。因此,形式相异的仰视、平视和俯视在灵视的主旨上是相同的——灵视旨在见灵,旨在发现真理。爱默生满怀敬意地俯视“卑下而普通的眼前生活”。他说:“我喜爱平凡,我探索并且崇拜我熟知与卑微的一切”;他关注“穷人的文学、儿童的情感、街头哲学,以及家庭生活的意趣”。他用“透明的眼球”在凡人小事的卑微中看到了灵魂的高贵,在物质的表象下看到了精神的本质。灵视取决于灵魂;灵魂使眼球透明。“透明的眼球”是真善美的结晶体,珍贵而纯洁。它拒绝虚伪、傲慢、自私自利以及自我神化,它体现真诚、谦恭、仁爱宽容以及自知之明。爱默生明确指出:“一个看到真正崇高美德的人会满怀谦卑地崇敬它,如此向下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向上的一步。背弃自己的人最终回归自己。”谦卑之心反倒能够赋予自我以智慧和尊严;自我节制反倒能够促进自我发展,避免自我异化;对永恒灵魂的敬畏反倒能够战胜对肉体死亡的恐惧;人与灵魂的关系和谐与否反倒能够决定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和谐与否。“透明的眼球”的灵视空间其实是人性提升和人类社会进步的精神空间。

二、环视功能

“透明的眼球”具有环视功能,能够从大处着眼,整合社会生活中个人的多种属性和特质,以促进个人的全面发展;整合大千世界的繁杂表象,以理解大自然的审美价值,体悟大自然的恒久规律;整合民族文化建构所必需的多元思想资源,以昭示真理的普遍意义和现实意义。

在《美国学者》这篇演讲辞的开头,爱默生重述了一个古老的寓言:“说是在创世阶段,众神把‘人’分成了‘人群’,以便人能更好地照料自己;这好比一只手分成五指之后,手的用处就会更大。这条古老寓言中隐含着一个永远新颖而高尚的寓义。这就是:所谓‘人’只是部分地存在于所有的个人之中,或是通过其中的一种禀赋得以体现;你必须观察整个社会,才能获得对完整的人的印象。所谓‘人’并非只是指一个农夫,或一位教授,或一位工程师,而是他们全体的相加。”爱默生环视物化趋势日益严重的美国社会,他那“透明的眼球”看到了人在社会生活中十分荒诞却又十分真实的异化形象——“社会正是这样一种状态:其中每一个人都好比从躯体上锯下的一段,它们昂然行走,形同怪物——一截手指、一个头颈、一副肠胃、一只臂肘,但从来不是完整的人。”爱默生所抨击的是社会生活的过度物化、社会分工的过度细化以及人的工具化和粗鄙化——“商人极少认为他的生意具有理想的价值,他被本行业的技艺所支配,灵魂也沦为金钱的仆役。牧师变成了仪式,律师变成了法典,机械师变成了机器,水手变成了船上的一根绳子。”令爱默生最感痛心的是“被指派去代表知识”的学者的精神退化和身份异化——学者“成为社会的牺牲品”,“变为别人思想的鹦鹉学舌者”。爱默生提醒世人拨乱反正,洞察自身生命的精神本源,回归人的“原初的统一体”或本质,全面认识自我,全面提升个人素质,并以众多个人的素质提升为坚实基础,提升全社会的生活品质。

在功利主义盛行的商品社会中,很多人目光短浅,视界狭窄,对大自然的迷人风景和精神价值视而不见。在他们看来,自然世界只有实用经济价值,只是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一份份私有财产,没有什么完整性、美感或诗意,更没有什么灵魂启迪意义或精神财富——米勒家拥有这一片田地,洛克占了那一块,而曼宁的地产在矮树林的那一端。但是他们中间的任何一家都无法拥有整个风景。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有着一桩财产——它不属于任何人,除非有人能以自己的目光将它所有的部分组合起来——此人必定是个诗人。爱默生正是以诗人的目光环视大自然,整合大自然,将其视为灵魂的象征物;他正是以诗人的情怀拥抱大自然,赞美大自然,将其视为灵感的主要来源。他心目中那种“鲜明而又极富诗意的感觉”来自由无数自然物体造成的完整印象。他那“透明的眼球”施展其环视本领,遵循大自然吐故纳新的运作规律,对其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进行了持续不断的整体扫描。爱默生放眼世界,以跨文化的视角环视西方和东方,寻人类精神之根,觅多种异质文化之契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