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莎乐美:一个自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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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里尔克是欧洲最后一批抒情大诗人之一。他不但优雅,而且有一种忧郁,一种乐感,一种溢于言表的痛苦......这个布拉格的孩子一出现在柏林和慕尼黑的文坛,就让人感到不同凡响。这与他的长相是分不开的:里尔克的眼睛是紫色的,眼珠很深,似乎是个迷失在人间的天使。

1897年的一个晚上,在小说家雅各布·瓦瑟曼的引见下,他在慕尼黑遇到了露,他当时只有21岁,而露已经36岁。他深具魅力,但太年轻了,这么年轻......露犹豫了,然后不再犹豫。在剧院里看了两个晚上的戏后,他们已经开始寻找临时住处了。

在慕尼黑,露和弗莱达住在旅馆里。他们在郊区找了一个三居室,下面就是一个农场,奶牛每晚都回牛棚。这太好了!

里尔克像大家一样,思想复杂,但他比别人更复杂一些。他恨自己的母亲,可以说,恨得咬牙切齿,比波德莱尔恨他的母亲还要恨。其实他的母亲很平常,并没有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只是把他打扮得像个女孩,因为她失去了小女儿,一直念念不忘。她后来任丈夫把孩子送到军事学校,自己跟着一个情人跑了。然而,说到底,恨自己的母亲,并不需要那么多借口......里尔克的身上被烙上了火印。有一天,他说:“我不会恋爱的,谁都不可能动摇我,这也许是因为我不爱我母亲。”

这时,他却爱上了一个男人所能梦想得到的最诱人的母爱形象:露·安德烈亚斯-萨乐美。

这对情人互为影响,这种影响长久而深远,用那个极其漂亮的美人儿露自己的话说,莱纳进入她的生活是一种“需要”:“爱情的来临是平和的,没有罪恶感,有点像人们发现了什么受到祝圣的东西,由于它,人们变得完美了。”

他取消了“勒内”这个名字,改为“莱纳”,因为露觉得“勒内”这个名字太女性化了。他修改了自己的笔迹,想跟露的笔迹更加相像。发生了许多爱情故事:他们成了恋人。他完全服从她,她后来写道:

“如果我给你当几年妻子(这种话她从来没有跟别的男人说过),那是因为你对我来说是第一个事实。”

她同意了,她喜欢有一个男人的身体靠着她。

有时,安德烈亚斯带着露的狗来看他们。露很喜欢狗。在这个故事的所有人物中,安德烈亚斯是最神秘的。他爱露爱得铭心刻骨,置身其中,成为第三者......她为什么不碰他?也许是因为那只狗,或者是因为她在肉体上害怕安德烈亚斯......

里尔克勤奋写作,但在创作的间隙,他常常感到忧虑和压抑,就像一个拉着母亲不放的孩子......他聪明、善良、细腻,有一颗高贵的灵魂,但他对感觉、气味和颜色太敏感了,一点点声音都会使他发火。他的《日记》里每一页都有露。

起初,他们关于宗教的看法有些相同(露的脑海里总是想着宗教),这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但莱纳最后说:“宗教是那些不会创作的人的艺术。”对露来说,生活总是先于艺术,没有比宗教更伟大的体验了。露写得很少,在那个时期很少工作。她在研究一些后来形成理论的东西。她认为,女人不应该像男人那样认真地投入到文学创作中去。在她的生活中,文学创作总是第二位的,不可能成为表现自我的主要方式,因为她要在其他地方表现她的这个“我”。

如果“爱情故事”这个词有什么意义的话,我们可以用它来指把这对男女联系起来的东西,它将给最著名的德语作家之一以极大的启发。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她竭尽全力支持他,给他以力量,不单在他们要好的前几年,之后也是如此。事实上,他们之间的脐带从来就没有断过。

这两个情人有两个区别于他人的特点:里尔克没有占有欲,从来不会威胁到露的独立性;露从来不懂得什么叫罪恶感。了不起的安排,这样,爱情才能持续下去。

他写信给她说:“我清澈的泉水。我想通过你来看这个世界,因为这样我就看不到世界,而只看到你。只看到你!你!你!”被露称做“贵族的典雅”的东西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至于露,当她厌烦他的时候,她不用花10分钟来告诉他,她自信得很,这是她的基本性格。没有比这更男性化了。

她后来写道:“我永远忠于回忆,但不忠于男人。”

他们交往时的来往信件大部分都消失了,是他们一起毁灭的。只剩下里尔克的几篇辞藻华丽的文章,以及他写给情人的几首诗:

合上我的双眼,我还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还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也能走到你身边

没有唇,我也能把你呼唤

折断我的双臂吧,我将用心

把你抓住,就像用手一样

停止我的心跳吧,我还有大脑

如果你烧毁了我的大脑

我将用鲜血把你托起......

他们一直通信到里尔克去世,这第二部分信件至今还在,有的充满激情,有的满怀柔情,但带着忧伤的色彩,但信中永远有一种热烈而有力的东西......

在他们交往期间,他们并不总是住在一起———她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但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莱纳有时还和她一起削白菜。

一天,她要写一篇很难写的文字,她在《日记》中记道:

“最近几天,工作像打仗,无疑使我在家里有时感到很烦。写完后,我非常难受。我渴望源源不断的爱情,然后把它抹掉。我是个魔鬼。我对莱纳也很不好,但这一点都没有使我感到痛苦。”

接着,发生了一件令人欣喜的大事,那是露和安德烈亚斯组织的:三人前往俄国旅行。两个男人相处得很好,他们都爱着露,这是他们交流的基础。他们是在1900年4月出发的。

这趟旅行留下了许多痕迹,尤其是露所写的《日记》。俄国是她的祖国,她的故乡,她的祖先的家乡。伏尔加河的景色美不胜收,俄国人都很和蔼,这个国家在各个方面都是无与伦比的。相对于她和大家一样常说的“颓废的西方”,她坚信自己到达了人间天堂。她满怀深情地长喊了一声,动人至极,以至于给他们当向导的一位俄罗斯姑娘都生气了:露眼里容不得她的祖国有任何落后的地方。她好像心醉神迷了。

莱纳也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出发之前,他在露的劝说下开始学俄语。他学得很认真,差不多都能对付了。他们感到(真实或虚幻地)和广大民众有了真正的接触。

在露看来,俄国充满了前途,那里的人伟大而正直,顶天立地。

旅途中,他们的物质条件很不好,但他们没有泄气,仍然深入到这个国家。他们席地而睡,睡在草垫上,很少洗澡———里尔克对这些很不习惯,但露却一点也不在乎。他们很快活,到处玩。

一天,托尔斯泰接见了他们。关于这场会见有许多不同的版本,但大同小异。最流行的版本是,他们等了那位伟人半个小时,最后,门一扇扇推开,伯爵终于出现了,带着彬彬有礼的冷淡,问里尔克是干什么的。“诗人。”里尔克回答说。托尔斯泰劝他写点有用的东西。而根据另一个版本,里尔克害怕这个问题,没有回答。随后,他们的谈话声就淹没在伯爵夫人的叫喊声中了。

在这种情况下,历史事实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伟人使他们深感失望。但俄罗斯让他们失望的仅此一事,他们玩得非常开心,以至于决定第二年再来———不过,不让安德烈亚斯再来了。为什么第一次带他来,第二次就不让他来了呢?他们发现他总是像棋子一样挡在露的道上:人们把它放在那里,又把它移开,它消失了,然后又回来大喊大叫。这就是安德烈亚斯的神秘之处。我们会看到他将不断地搞破坏———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

当时,只有露和莱纳在俄国,这次,奇迹没有再发生,而小小的意外却接连不断。一天晚上,在他们所住的枞木屋里,她拒绝和他睡在同一张草垫上,他一气之下去了教堂。当他回来的时候,她冷冷地对他说:“你应该走了......滚!”

其实,是她让他住在那儿的。她后来去芬兰转了一圈,她的一些亲戚住在那儿。莱纳一个人在俄国呆了几天,回到德国后,他收到了露的一封信,上面特地注明是“最后的呐喊”。她粗暴地骂他病入膏肓。泽梅克(一个当神经科医生的朋友)替他作了诊断:身体上的失衡导致精神失常。可以治疗,但病人自己必须有治好的愿望。于是,他写信给露,看见他最近情绪失控(意志涣散,情绪波动等),露十分担心。她在他家里遇到了一系列让人惊恐的怪举,于是,她拒绝了他,并补充说:

“我之所以还是回到你身边,那是因为泽梅克说过:只有你想治好,你才能治好。”

但是,她显然不打算再“回到他身边”,而且,她干脆利落地离开了他。为什么?

“尽管我们年龄悬殊很大(他25岁,她39岁),但我已停止长大,直至找回我的青春,因为只有现在这个时候我仍年轻,能像别人在19岁时那样:完全成为我自己。所以,你的身影渐渐地在我眼前消失了,就像远处的一个小小东西......”

应该说,这封绝交信尽管很残忍,但写得很出色,在文学史上前所未有。

露也确实是前所未有。一个40岁的女人,赶走奄奄一息的情人,因为她感到自己有着少女的身体和灵魂,她想享受它们......别的人谁敢这样做?也许还有乔治·桑①敢。这两个女人并非没有共同之处。

回到柏林后,露向一个朋友宣布:“我在香榭丽舍大街......”解放了,她很高兴。莱纳很快就和一个年轻的女雕刻家克拉拉结婚了,不久就有了一个孩子。他勤奋写作,发表了很多作品。他和露又建立了联系,两人重新见面,互相写信。

一部充满幻象的散文诗《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情与死亡之歌》使里尔克出了名,这部圆苑章的散文诗讲述了这位年轻旗手的生活,他曾与土耳其人作斗争,并爱上了一位漂亮的女城堡主。此书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莱纳没有因此而感到骄傲,他没有持久地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人们在法国、意大利和瑞士到处都可以看见他,朋友们在大宫殿或小城堡接待他,他喜欢那些风雅的朋友。他把保尔·瓦莱里②的诗歌和《葡萄牙修女》的书信③译成德文。他在巴黎罗丹的画室里呆了几个月,想在罗丹身边弄清创作的秘密。他对自己的创作很满意,但健康状况越来越糟......他打算认认真真地让人分析分析自己,但露不鼓励他这样做:一个作家,被人分析了之后还能剩下些什么?

①乔治·桑(1804—1876),法国著名女作家,著有《魔沼》等。

②保尔·瓦莱里(1871—1945),法国著名诗人,著有《海滨墓园》等。

③法国17世纪末的匿名作品。

他给她写信,写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哀伤。露是在格廷根收到这些信的,那是一个小小的大学城,自从安德烈亚斯在东亚语言系当教授以后,她便住在那里。他们买了一座屋子,第一次住在了一起。总之,那座屋子是露的第一个家。

她一点也不讨厌家务,做饭,购物。里尔克也一起帮手,他们有时住在一起,有时住在分开的小屋里,但不远。里尔克也忍受不了孤独。他们生活得很简朴,重要的是离森林很近,可以赤着脚到林中去散步,就像里尔克教她的那样。

格廷根既不是柏林,也不是维也纳,但露很适应。她有43棵果树,一只兔子,当然还有一只狗,附近的林子里还有狐狸。对这个满足于“永远快乐”的女人来说,还需要什么?她想成为农场主。

但她首先成了里尔克的生活中心。他的要求既简单又过分:希望能给她写信,把自己所有的情绪变化都告诉她,尤其是各种各样的忧虑。他希望能把一切都讲给她听,当然,他也等待她的回答。她当然同意了:他什么都可以对她说。

一系列长信,共苑封,第一封围绕着一个主题:“害怕”,“面对所谓的‘生活’(天大的误会)所产生的恐惧”。

精神失常的里尔克悲惨地不断重复,弄得她很累,尽管如此,她还是答复他。露的忠诚一直如故,甚至充满了热情。

后来,尽管1914年爆发了战争,他们还是能够见面。但莱纳很快就应征入伍了,幸亏分配到情报处,不是完全不适合诗人。接着,他们又在格廷根见了面。1918年,尽管战后困难重重,露还是一直跑到慕尼黑去看他。

当她来到旅馆时,鲜花已经先到了。莱纳在焦急地等待她。慕尼黑以为革命马上就要爆发,但他们要谈的不是政治。放弃被人分析的念头,经历了这么一个“黑洞”之后,诗人重新恢复了热情,写了被许多人认为是他的代表作的《杜伊诺哀歌》,这部共分10章的组诗很快就获得了成功。他在诗中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以确定艺术的重要性。他借用了米开朗琪罗《木偶的象征》的结尾。那位雕塑家在一首十四行诗中这样问自己:“创作了所有这些木偶,这重要吗?”里尔克也这样问自己: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木偶,这样做对吗?他需要跟露谈一谈这个问题。

好几天中,他们没有分开,对城里的动荡无动于衷,她将听他说。莱纳把一首回忆他们的爱情的诗插入了《杜伊诺哀歌》中,并把那首诗的手稿送给了她。露非常激动:“你把生命的一部分当做礼物送给了我,你简直想像不到我是多么需要它!”她叫道。她还说:“我永远也无法告诉你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是多么渴望它啊!我下意识地在等着得到你的东西,它将属于我,就像是我自己的东西一样,是生命真正圆满的完结......”

她的《日记》好像指出,这一次,是她需要安慰。莱纳慷慨地给了她安慰。如此融合在作品中,对她来说,就像是上帝存在的证明......

他们分手时相约以后再见。但在苑年中,他们的关系断断续续,很没有规律,完全视里尔克的忧虑状况而定。后来,到了1926年,他打电话给她,他当时在瑞士,55岁了。医生们治不好他的病,他生活在地狱当中。露不来看他吗?

但他把这封信给弄丢了。5个星期后,当他找到这封信时,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只提了几条建议。她回信对他生病的心理根源做了认真的分析,并加了几句情意绵绵的话。可惜这并不够。他痛得直不起腰来,不断地想手淫。临死之前,里尔克想见露。“她也许知道什么叫安慰?”但长期折磨着他的白血病夺走了这个诗人的生命,这个英俊的诗人,眼睛都紫了,甲状腺肿得十分可怕。

没能来到他的床前,她感到有些内疚。她为他写了一本薄薄的小书,我们不能说这本书的作者完全配不上那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