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层统治者没有国家观念,后世出现宁赠友邦勿给家奴的慈禧,出现攘外必先安内的蒋中正,也就不足为奇了。上层与下层互不相爱,不是一个利益共同体,这一点外国殖民者也看到了。1576年,西班牙殖民者桑迪博士在从菲律宾写给国内的信上称:中国人是一群卑贱、无耻而且可恶的人,中国的国王与官吏虐待穷人,以闻所未闻的暴政对待他们的人民,而他们的人民也没有一个人会对他们的国王效忠。这是殖民者观察出的结果,后来发生的事实更印证了他们的结论。前文我已说过,1603年,西班人屠杀华人侨民两万,明政府不但不兴师问罪,还修书慰问夷人。政府的这种态度,对西班牙人简直是变相的鼓励。所以,37年后,也就是1639年,西班牙人再次屠杀侨民两万人,大明政府照样无动于衷。“无动于衷”也不行了,政府本身也没几年日子了,五年之后,它就玩完了。
官府不爱人民,人民也不傻,也谈不上爱官府。政府不爱人民,人民也不傻,也谈不上爱政府。麦天枢在其《昨天——中英鸦片战争纪实》里是这样说的:“如果以为沿海和长江的炮声与白旗,已经在国民中掀起了多么巨大的精神波澜和情绪风涛,那便是属于今人想当然的自作多情。”事实上,英国殖民者也发现了这一点,1841年的鸦片战争中,英国舰队突破虎门要塞,沿江北上开向乌涌的时候,江两岸聚集了数以万计的当地居民,平静地观看着自己的朝廷与外夷的战事,好似在观看两个不相干的别人争斗。
如果说中国的执政者只爱自己的龙墩的话,那么老百姓也不含糊,只爱自己家的门槛。陈独秀在其《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中说:国家不过是人民集合对外抵抗别人压迫的组织,对内调解人民纷争的机关,善人利用它可以抵抗外族压迫,恶人利用它可以外而压迫异族,内而压迫人民,我们中国是贫弱受人压迫的国家,对内固然造了许多罪恶,“爱国”两字往往可以用作搜刮民财压迫个人的利器。陈独秀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一个意思:警惕恶政下的爱国主义。说白了,爱国本是一件简单的事,但那是对于现代意义上的公民而言,对于奴隶,爱国就复杂化了。真正的爱国英雄袁崇焕被政府当作卖国贼凌迟处死,北京城的老百姓自发形成的爱国义举则是疯狂地一人一片肉把袁的肉块生吃了;岳飞死了,真正的卖国贼端坐龙墩依旧当他的万民之父皇,卖国贼的经纪人秦桧则在死后被百姓弄得长跪不起;秋瑾等爱国志士喋血菜市口,贫农华老栓则用烈士的鲜血沾成人血馒头给他儿子治肺结核!阿Q更是踮着脚后跟喊:“杀头?好看!”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的龚自珍,如果知道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领路的恰是他的亲生儿子龚孝拱的话,他老先生一定会害羞的。
血与火的洗礼中,中国有了辛亥革命,有了五四运动,但是文化启蒙并没有完成,奴隶也没有变成公民,伟人尚且没有完全接收现代文化的洗礼,没有拥有现代国家观念,更遑论一般的民众?了解了这一点,对于抗日战争中中国汉奸之多(光伪军就280万),我们就不会感到吃惊了。
由于中国人先天缺少国家观念,其后果是严重的。何兆武说:“近代一交战,天下一家的中国人立马儿变成了两个方向:一是崇洋媚外,二是狭隘的民族主义。”何先生说得对,家奴也就只有这种选择了。
中央集权与中国人
现在好多学者认为,中国之所以一开始就选择了集权的政治统治,在于中国这样的一个大农业国家,需要统一的人力、物力、财力来集中治水。我个人觉得,这种说法很玄。按我自己的意思,我觉得中国的帝王之所以选择集权,乃是由于中国法家思想的影响。法家把权、势、术融合为帝王专制术,导致中国封建帝王先天就有了集权的意识与专制的基本功,农民运动推翻旧帝王,中国文化马上造就一个新帝王,新的还永远比旧的更专制,中国就这样让他们给专制完了。
咱们说过了,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其实这话反过来也成立,有什么样的政府就有什么样的人民。严格讲来,集权政治下,中国出现不了公民。按德国社会学家韦伯的说法,现代意义上的公民概念有三种互相区别的含义,而其最根本的含义则是指政治意义上的公民概念,它是指一个城市国家中有特定政治权力的成员,韦伯认为,公民这个概念是西方文化的产物。这老东西,居然暗示东方文化蕴育不出现代意义上的公民。
一句话,集权体制下,百姓也就只有做奴隶的份儿了。鲁迅概括中国奴隶有两种生存状态: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在中央集权的封建政治体制下,人民只是执政者掌上的玩物。先生说: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资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哪一面,但又属于无论哪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吧,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看到这里,不由得佩服先生,真是一语点透机锋啊,可惜奴隶们听不懂!
按我的分法,奴隶分三种,一曰愚奴,二曰顺奴,三曰猾奴。第一,中国文化充当集权政治的帮凶,在愚民方面起了决定性作用。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翻译过来就是:小民百姓可以随便使唤,但是不能让他们知道原因。老子也说:民之难治,以其智多;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声,常使民无智无欲。总而言之一句话,对统治者来讲,牧民就是养群傻,越傻越好,老百姓也还真争气,叫傻就傻,集体犯傻,不傻也要装疯卖傻,难得糊涂。英人马戛尔尼使华,在自己的日记中总结说:“清政府的政策跟自负有关,它很想凌驾各国,但目光如豆,只知道防止人民智力进步。”可以说,清政府成功了,《还珠格格》里的一句歌词“你是风儿我是沙”,我最喜欢唱了,把它改为“你是疯子我是傻子”,越唱越乐,越乐越傻。
依现在的理念来看,高素质的政府,或者说政府素质的提高,其前提必是国民素质的不断进步。所以这里我有些小小的遗憾,正如没有对手存在,狮子、野狼也会懒惰而愚蠢一样,政府的愚民政策,最后也会报应到自己身上,所以马戛尔尼同时发现,清政府的官员与知识分子,比上那些愚民,也并没有聪明到哪里去,相反,他们可能更冥顽不灵。这方面的例子太多了,容下面专章另述。
第二,执政者不傻,知道自己江山的安稳在于民众的驯服,这种驯服是需要统治者下一番功夫的,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讲,叫牧民。我看着,感觉总有些驯兽的嫌疑。很不幸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正好给统治者发明了一套三纲五常的牧民工具。中国的统治者之所以乐意让孔孟坐到庙里享用冷猪头肉,最关键的原因乃是孔孟等人是这工具的设计者。当然由于时代的不同,对统治者来讲,这一套工具用起来也并不是完全得心应手的。比如孔子要求男女不得同途,统治者就没有执行,估计是知道中国人喜欢私下里闯红灯吧。再比如,朱元璋当上皇帝后才开始读孟子,读着读着就着急了,发脾气说:“这老头儿要活到今天,非严办不可!”因为中国的皇权政治越发展,老百姓就越驯服,而孟子的好多言论,都落后了,比如他竟敢蔑视皇权,说什么“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还说什么“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不听,则易位”。
这话在春秋战国时可以随便说,在大一统国家之下还能这么潇洒吗?这不明摆着是煽动造反吗?所以,元璋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把孟子书中看着不顺的字眼去掉多处——删去85条,剩下170多条,取名叫《孟子节文》,给各学校做教材。孟子如果泉下有知,说不定会给元璋一句“望之不似人君”的评语呢。为了叫大家都做乖孩子,元璋治下的各级学校,上至国子监下至地方乡村小学,校规都是极其严格的,立卧碑贴条款,严禁学生逾规。最不可思议的一条规定是,“军民一切利病,并不许生员建言”。一句话,学生只管读被删节后的圣贤书,无资格开口论国事。元璋是个识字不多的皇上,识字不多,还有这么多心眼,何况识字多的统治者呢?总之,在统治者的调教下,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来到公众场合,茶店里酒楼里更是有“莫谈国事”的封条时刻在提醒你管好自己的嘴巴。当然,嘴巴闭上了,还有眼珠呢,有那不老实的,就开始玩“道路以目”的花招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武帝手下的张汤独创“腹诽”罪——我看你骨子里反我,于是这“道路以目”也不行了,沉默权都没有了,大家只好学祥林嫂,眼珠间或一轮,表示还算个活物。
第三,小民也没有傻到骨子里,也知道当主子比当奴才好,心里也有不顺的,可表面上不顺又不行,就成了猾奴。西方学者概括中国的封建社会为:皇帝装模作样地统治,百姓装模作样地顺从!马基雅维利也有类似的话:为君者不必真信教,但不可不表面上假装笃信;百姓,为奴者不必真顺,但不可不表面上假装顺从。此话对极,其实真傻真顺的没有几个,连悟空那小猴子都知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呢,相形之下,小日本那才叫傻呢,又是革命又是运动,皇室血统都没个变化,哪像我们?一会儿姓刘,一会儿姓朱,一会儿又姓赵的,热闹极了。始皇出巡,百姓皆撅臀俯地,可是在这撅臀俯地的民众当中,我们分明听到了项籍的心声——彼可取而代也!也听到了刘家刘四小(刘邦名刘季,古代按伯、仲、叔、季排兄弟大小,估计就是四小了)的嘀咕——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也许,正是由于大量的猾奴存在,统治者才有了根本性恐惧——王朝的安危与自己龙墩的稳当才是天下第一要务!
总之,封建的专制体制导致中国民众的愚、顺、猾,这些东西,如果只在自己内部圈子里运作的话,我们看到的便是封建王朝的一轮一轮的循环,一旦遭遇全新的敌人——西方殖民者,中国上层与下层,便一起措手不及,在上者,不知国为何物,在下者,更不知国为何物。至于夷族统治,历史上就不是没有经历过,不管谁坐龙墩,还不是照样当奴才?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反正烧的是皇帝那小儿的后花园,与百姓何干?反正百姓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都是什么玩意儿,所以,我怀疑龚孝拱给英法联军领路时,那小子也是理直气壮扬眉吐气的,小子可能以为自己是在做好事!
有集权,就没有公民。如何判断公民?卢梭在其《社会契约论》里说:公民关注个人自由,臣民关注整体的和谐。此话在今天仍对我们有启发意义。我们呼唤公民,呼唤公民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