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传统文化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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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中国传统外交文化 (10)

文化上最顽固的力量,其实不在中央,不在政府,而在民间,在基层。从民众心理上讲,政府被洋人推翻,跟民众关系不大,反正给谁做奴隶都一样,大清叫我们剃头留发我们都忍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可民众的日常生活秩序不能被打乱,乡俗伦理不能被讥笑。民间有民间的习惯法,洋人的治外法权是对民间真正的统治者——乡绅阶层和族权的挑战;民间有民间的信仰与伦理观念,教徒们蔑祖欺宗的一切行为,让乡人们怒火中烧。基层力量由于基督教文化的介入,被分为两大对立的阵营,冲突在所难免,所以,民间开始出现各种反教揭贴,当是意料中事。揭贴上的内容,让传教士与中国教徒胆战心惊:其有中国人习彼教者,经各乡族长查出,不必禀官,公同处死!

西方入侵者一直认为,中国政府是个野蛮的政府,他们说对了,但是他们应该知道,野蛮的政府统治下,臣民只有两种:顺民与暴民,而且顺民与暴民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掂根棍子,反了,顺民可以变作暴民;放下屠刀,招安,暴民可以变作顺民。所以,中国民众超越于法律之上与政府之上,视生命为草芥以所谓的族规族法随便处人以各种精神与肉体刑罚,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把政府本身推翻,他们也认为是替天行道,何况区区几个教民几个洋人?义和团把他们认为该杀的人分作三等:一等是“大毛子”,专指洋人传教士等;二等是“二毛子”,专指教民;三等是“三毛子”,指同情大毛子二毛子或者具有同情嫌疑的人。当然了,实在弄不清该杀不该杀,就用升黄表的办法来确认,具体如下:让有嫌疑的人在大街上跪在义和团的神坛面前,向他们的神烧一张黄表,人有罪无罪就看纸灰是向上飞还是向下落而定!还有,帝国的臣民们已经发现,天旱久不雨也跟那外国教堂有关,至于铁路、电线杆子、火轮船,哪个不是在毁我风水?

有了这样的信念与底气,民众被集体动员就为期不远了。义和团就这样迅速成长起来。如果说帝国的军政大臣如杨芳们把英夷当作鬼才用尿盆作抵御工具的话,那么帝国的民众们会比他们的统治者更不堪,他们的招牌就是法术,而且这些法术也没有什么新创意,其版权完全属于《封神榜》《聊斋志异》和《西游记》等几部著作。比如遁地啦,刀枪不入啦,闭住枪炮啦,呼风唤雨啦,飞檐走壁啦,意念灭火啦,一个馒头会生诸多馒头啦,一个砂锅永远吃不完啦。帝国贫民,所有的理想,都带有饥饿后遗症般的幻想。至于打仗,根本不用我们操心,各路神仙都在,一请示就都来了:“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

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华佗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领天上十万兵!”问题是天上十万兵碰上了洋法海,张德成最后失败了,失败就失败呗,国人向来同情失败者,问题是这些失败的“民族英雄”一点也不争气,不但不自杀殉国,还趁乱揩油:张德成携带巨款逃走了。行至某地,要求一王姓盐商招待他。盐商派了两人抬的轿子迎接他,他大怒:“我在天津坐的都是总督级别的八抬大轿,你派两人抬的轿子来,是亵渎神灵!”盐商不得已,只好把关帝庙作为关帝代步工具的八抬轿借来。

张德成到了之后,盐商设盛宴款待,张德成竟然说:“饭菜太差,无法下筷子。”盐商忍无可忍,与村民共谋抓住了张德成,众人抽刀出来,说:试试看他是否刀枪不入……咱的“英雄”就这样被人玩完了。至于朱红灯,死的也不怎么光彩,内部分赃不均,被团员们扭送袁世凯,袁世凯当然会送他上天:与各路神仙会合去吧!历史教材上说山东百姓把老袁叫作袁鼋蛋,我觉得,不要随便用百姓的名义说话。要说山东的义和团有此叫法,我倒是相信的,因为袁一到山东,就给一些义和团的首领下了请帖,让他们来巡营表演他们的“法术”,袁世凯的枪,要当场验证义和团的“刀枪不入”,两声枪响后,两个大师应声而倒,毙命。这样的情形下,袁世凯在山东执行什么样的政策,我们应该能想到。而义和团特恨袁世凯,也是当然的。

慈禧太后利用义和团对抗外国势力,结果八国联军一起还以颜色,老太后只得“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总之,义和团动员的是中国乡村最落后因而也是最保守的力量,这种落后与保守,连袁世凯李鸿章这些保守官僚都看不上。但是慈禧太后在废光绪的时候,没有受到外国公使团的支持,公使团甚至表示同情光绪,不但同情,还帮助康梁逃往外地,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切导致老太后在自己的棋盘子上走了最臭的一招:利用义和团,给洋人点颜色看看。

老寡妇的羞恼与义和团光棍们的非理性结合到一块,出产的当然只能是怪胎了,这导致我们的历史教材在讲述义和团时,处处尴尬:义和团没有可歌可泣至少能提溜到台面上的头领;没有理性的纲领,哪怕就是洪秀全的那种中国乌托邦理想与洪仁玕那种来不及兑现的空白纲领也没有;他们倒是杀了几个洋鬼子,可他们杀的中国人更多,朱红灯有时一天能抢劫三个村庄。当然了,义和团也想把自己的势力做大,更想把江山打下来自己坐,可他们没有篝火狐鸣,甚至也没有李自成“吃他娘穿他娘吃穿不够找闯王”那样的好汉歌,他们就会唱两句摇滚:义和团,为了王,今年的棒子长得强!也就是说,义和团要是做了王,玉米棒都能长成特大个。玉米棒长得个大,爆米花的都高兴,问题是全国人民总不能天天围着那卖爆米花的转吧。至于棒子面,大家可能也不怎么稀罕,义和团只是根据自己的口味在叫唤罢了。

义和团上了前线,清朝的高官们也开始装神弄鬼了,御史徐道现上个折子,言:洪钧老祖已经下令让五条巨龙去守大沽,不劳我们一兵一卒一枪一炮,外国的军舰一定都会自行沉没。还有一位御史陈嘉言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了传达上天意旨的帛书,说:帛书已经预言:外国当自行灭亡!

所以,我们最后看到的结果是洋人把“颜色”都还给老太后了——老寡妇说: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是老寡妇在跟全天下的男人套近乎:量寡身之体力,结男人之欢心!老寡妇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颜色肯定红红白白的,特好看!

老寡妇拍拍屁股死了,留下一个烂摊子,不管了。历史大人物大都有这个毛病,清妖围困天京,洪秀全说要上天给大家叫十万天兵天将来,可他一上天,就再也不回来了;袁世凯,当了几天皇上,就得了肾病,好像是尿不出来了,要不咱们就洪宪了……

历史大人物们都是有头没尾的,但是历史总是有头有尾的,一集一集,续到了如今。你问续到第几集了,你问我我问谁?辛丑年与甲午年,辛亥年与甲申年又有何区别呢?反正六十年一甲子!什么都会走开,什么又都会回来!拉丁美洲孤独百年了,我们总不能弄个千年孤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