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样说,大一统既是中国的传统政治思想,也是中国的传统地理思想。地理上的大一统,也就意味着政治上的大一统,为了这两个大一统的稳定,又会出现了一个思想上的大一统。王阳明说过:撼山中贼易,撼心中贼难。对于传统统治者来说,他们最恐惧的,当是知识分子的思想。如果任由这些人自由思想,胡思乱想,那世界就乱套了。所以,统治者都喜欢统一思想。比如老蒋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独裁,被人简称为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思想,一个脑袋。不用说,老蒋是在继承中国的传统政治。不过,这传统也是来之不易的,中国知识分子是在两千年的时间里几经打劫,直到明清时期才完全趴下,成为一个脑袋的。
【一】秦始皇焚书坑儒
这一劫,首先打断的是知识分子的脊梁骨!
韩非云“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秦皇一听,知音啊。大一统之后,收天下兵器,铸造铜人。可是在始皇眼中,书也是兵器,所以,下令广收天下书,并效仿东方鲁、齐等国的博士官制度,设博士70名,用他们通古今、备咨询。博士之下,又有诸生2000余人。
这些博士约相当于我们建国后的知识分子,有点弄不清自己的位置,总之,在给始皇拍马屁的时候拍出火星来了:博士长官仆射周青臣,说秦皇乃千古第一帝;博士淳于越说,应该效仿三代的分封制,这样才能统治长久,“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末了还不忘加一句——周青臣当面拍马屁,加重了皇上的过错,不是个好东西!秦皇判断不出谁的马屁好,就把马屁下移给丞相李斯,李斯就把这马屁加了点油盐酱醋:儒生们懂个屁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禁之便”。
李斯这么一鼓动,秦皇就甩开膀子干了——“焚书”!除《秦记》以外的史官记载都烧掉;除博士职掌所藏图书之外,民间所藏《诗》《书》及百家书者,一律送交地方长官烧毁。当然,医药、卜筮、种树等“理工农科”书不在焚烧之列。令下三十天不烧的,要剃阴阳头,下劳改农场(面额上刺花的黥刑和四年筑城的“城旦”劳役);有敢谈论诗书的,判处“弃市”之死刑;以古非今者,灭族;有什么问题不明白,以吏为师!焚书完毕,秦皇又开始“坑儒”——儒生也不争气,一个叫卢生的,一个叫侯生的,背后议论秦皇集权专断不民主,不重用知识分子,“博士虽有70人,却备而不用”等等,说完就跑了。有人举报,秦皇就下令追查,结果发现事情正在起变化,说坏话的人还不少,就抓。儒生们又很争气,互相揭发,一下子弄了个反动集团,共计460人。为了给新生的大一统国家节约开支,秦皇就把他们都给活埋了。这一焚一坑,中国的知识分子就老实多了。
秦皇焚书,焚的是《诗》《书》等百家之语,仅留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这方面,后世还颇有相通之处。譬如在论及“知识分子改造”时,一般都认为工程技术人员要好一些,“学理科的其次,学文科的最差”。所谓的文科最差,说穿了就是人文知识分子身上某种令人不安的特质——批判性讨人嫌!
焚书坑儒也罢,要真是把儒者及其学术全埋地下,哗,世界从此清静了。问题是秦皇还开了一个最坏的传统,当然这还要归功于李斯,它源于李斯出的一个馊主意:以吏为师!当官的或许懂得法规,但是未必懂得思想。更可怕的是,当官的可能连法规都不懂,但他们有权扭曲、阉割思想,甚至有权支配思想者的小命。事情就是从这里发生了质的变化。
先秦知识分子可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是他们可以“处士横议”,所谓的处士横议,说穿了就是言论自由。齐国设立“稷下先生”,其特点就是士持其“道”对政治加以“议论”,他们是“王者师”,可以以“道”压“势”。但“以吏为师”,就把“道”纳入了权力体系之中,这传统导致中国一种特殊的现象:官阶越大,在思想界越有发言权。
退一步说,谁都有讲话的自由,官吏好为人师,就随他讲去,问题是,对知识分子不公平,因为他们没有不听从的自由。我曾看到过一份某市2003年度知识分子工作的报告,通篇还是做好知识分子的引、培、导等管理工作,加强教育,让他们又红又专云云。看了这份文件,你就会纳闷:到底是牛拉车,还是车拉牛?
【二】汉武帝的独尊儒术
这一劫,打断的是知识分子的膝盖。
这事儿得慢慢道来。
秦皇干活不利索,没有把儒“坑”完,所以,汉武帝遭遇到了一个大儒——董仲舒。老董以贤良之身与武帝对话,卖的还是儒家那些仁啊爱啊的,没想到时移世易,这些玩意儿很适合统治者的口味:首先,儒家以“仁政”为核心的政治观与道德观,给统治者披上了一层道德的外罩!其次,强调大一统,为统治者提供了专制的理论基础!第三,“天人相与”、“君权神授”固定了皇家政权的合法性与永恒性!第四,“三纲五常”等伦理规范,可以为专制政权提供从头到尾的保障!第五,霸道政策,导致秦二世而亡,新一轮的统治者迫切需要一种新的统治艺术,儒家的温情脉脉,至少看起来很美!
总之,谈话的结果是,武帝搞了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具体操作是: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儒学教育体系,兴办太学,设五经博士,建立博士弟子优选官制。
教育与选官制度相结合,儒学成为士人进身入仕的通途。儒学从此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在钱穆的笔下,中国文化传统就是儒家传统。自汉以后,士几乎就是儒家之士,而士则是道之所系,上则从事政治,下则从事教化,虽从修身齐家始,但目的则是治国平天下。中国社会因此被称为一个儒教社会而不是道教社会或佛教社会。
知识分子儒家化,也就意味知识分子的御用化。因为儒学本身,逐渐被统治者利用和改造,熊十力在其《读经示要》中一针见血地指出:“自汉代以迄清世,天下学术号为一出于儒,而实则上下相习,皆以尊孔之名而行诬孔之实。”所谓的利用,汉宣帝训太子的一段话很有意味,当时太子认为父皇持刑太深,并且提出“宜用儒生”的建议,没想到汉宣帝一下变脸,训斥太子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汉书·元帝纪》)
隋唐以后,儒家思想成为科举入仕的标准。顺从统治者的思想,不仅可以保证人身安全,还可以取得荣华富贵。两千年利害的逼迫与引诱,使中国文人成了权力的驯服工具。一句话,霸道是实,王道是皮,所谓的儒教,只是统治者的一件外衣。宣帝发现太子偏好纯儒,居然很伤心,说:乱我家者必太子也!宣帝的心病,毛泽东持理解态度,他在1957年两次与《人民日报》负责人及有关领导人的谈话中,谈及汉家几位皇帝的优劣,最推崇的是刘邦与刘彻,最不以为然的就是元帝,认为他是书生治国,算不得政治家。
后世皇帝最拿手的,便是改造儒学。孔子曰: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发现,第一句被统治者给废了,或者说丢了,只剩下第二句,这第二句也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里重点提一下朱元璋,他虽然是君主的身份,却力图充当文化教育界的最高导师,朱老师偶读到孟子,发现这老家伙居然敢对齐宣王说什么“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路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之类的话,不由得大动肝火。后来下令编纂《孟子节文》,把孟子原书里的大不敬语删去85条。总之,后世的儒学跟孔孟之初的儒学,早就不是一码事了。虽然后世儒学看上去很美,但实际上已经被统治者糟蹋得不成样了,文化到了政治家手里,就好比良家妇女落到流氓手里。总之,儒学被统治者轮奸,逐渐堕落为诠释封建统治合理性与合法性的工具,它不仅起不到开发民智的作用,还成了对民众进行精神奴役的枷锁。
隋唐实行科举制度,干脆把维护统治的儒家思想作为入仕的标准。这样,顺从统治者的思想,不仅可以保证人身安全,还可以取得荣华富贵。两千年利害的逼迫与引诱,使中国文人成了权力的驯服工具。他们在政治领域忠于君主,在私家生活层面尊从父兄,在道德领域则皈依圣人。儒家文化的学术性,完全匍匐到了政治性之下。中国知识分子,身为社会的领头羊,却经历了为时二千年的头脑格式化。这种格式化,到明朝时宣告完成,标志便是考试内容——四书五经、文章格式——八股文和参考书——以朱熹的注解为惟一正确答案——三者的统一与固定。
据说法国科学家约翰·法布尔曾做过一个著名的毛毛虫试验,这种毛毛虫有一种“紧跟领袖”的盲从习性:法布尔把若干个毛毛虫放在一只花盆的边缘上,首尾相连接,围成一圈;花盆周围不到六英吋的地方,撒了一些毛毛虫喜欢吃的松针。毛毛虫开始一个跟着一个,绕着花盆沿,一圈一圈走,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天过去了,毛毛虫们还在不停地转圈儿,一连走了七天七夜,终因饥饿,力尽而死。明朝时的知识分子,又何尝不是毛毛虫的状态呢?他们所谓的勇气,也只是紧紧跟在权威的身后循序而行。如果没有权威,他们就会造出一个,然后顶礼膜拜,鱼贯而行。他们读圣贤书,走圣化路,做圣人之徒。他们从不会讨论制度本身的合理性,他们所有的任务,就是证明现存制度的合理性!
【三】古已有之的文字狱
实话说,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境遇与法布尔的毛毛虫实验并不完全吻合。也就是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如果脱离了毛毛虫们爬行的轨迹,他们不但遇不上松叶,过不上所谓的美好的日子,相反,他们可能活不过七天,会立即毙命,而且是以一种更恐怖的方式。如果说儒学政治化打断的是知识分子之膝盖的话,那愈演愈烈的文字狱,则给知识分子戴上了紧箍咒。
秦皇的“焚书坑儒”,一下子坑杀诸生四百六十余人,开文字狱之端。
汉宣帝在文字狱方面,又有所发明。首先是盖宽饶案。盖宽饶喜上书批评时政,大概用的是当今的杂文体,偶而来个小讽刺什么的。殊不知,圣上最不喜欢的就是文人那些小弯弯肠子。有一次,盖的奏疏里出现了“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宣帝看了不高兴,把盖的奏疏发下,命群臣议罪。众所周知,汉是知识分子政府,没想到这些知识分子官僚们很争气,从这些话里读出了这样的意思:盖宽饶想要皇帝禅位!这还了得,所以,没等到有司治罪,盖就自尽——自绝于人民了!
宣帝制造的第二桩文字狱案是司马迁的外孙杨恽。杨恽也是典型的御用文人,喜欢揭发别人不忠,终于也被别人揭发了,被免为庶人。做了庶人的杨恽,自然心有不甘,偶有牢骚。家庭里面闹革命,有个仆人举报了杨恽,宣帝派人搜查,查出了一个关键的证据——杨恽给友人的书信《报孙会宗书》。书中自然有些牢骚,最后杨恽被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处以腰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