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草草洗了几下,便从后门钻回到派出所了。
我们下午就知道了他的罪名:偷吃红薯干和腊肉。
这个罪名本来不重,但是考虑到腊肉比黄鼠狼吃得还多,加上熏腊肉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成本,所以我们权衡再三,还是去长坑村把他带了回来。
我们去之前也知道他的身份,他是个孤独的儿子。他有很多个母亲,很多个父亲,但是他没有一片瓦一块砖。他主要是靠吃大家活命的,有时候自己也亲自动动手,去地里扒个红薯。大家对他睁两只眼闭两只眼。但今日他饿极了,他吃过分了。
他叫“练过的”。他本姓何,但是大家叫他“练过的”。
“‘练过的’?”
这一声问得“练过的”抖了起来,本来他还是坐着的,突然站了起来。
我们以为他哪根筋搭错了,准备要反抗了,但他很快就跪下去了。“练过的”
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说:“‘练过的’。”
本来这个故事会很简单,我们也不罚款,也不关押,管他吃一顿饭,教育教育警告警告,再把他放了,就完了。但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寂寞,像是虫子抓住了我们。我闻了闻,有些寂寞还有深山老林的味道。我们觉得都像等了一千多年,自从我们在警校学习了拳击格斗后。
小周先说:“练过,那你蹲马步看看!”
“练过的”拿左手拍了右腕,又拿右手拍了左腕,然后吸了一口气,迈开双腿,往后面半坐着。我们当时都笑了,我们都把鼻涕笑了出来,我们不停地擦鼻子。我们觉得好笑,是因为他的双腿强烈地打颤,两根柴火一样的腿像是两个支撑不住的高跷,静脉血管乱跳。小周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往下一压,像警校老师当年压他肩膀一样。我上去踢了“练过的”屁股一下,像警校老师当年踢我一屁股一样。
我和小周异口同声地说:“记得,马步是这样蹲的。”
我们的话还没有落,“练过的”一下坐倒在地。我们笑得更厉害。“练过的”,估计练过人际关系,他很快又站了起来,两手平举,两腿打战,肩膀下压,屁股维持九十度,然后不停呼气。我招了招手,说,停。
他还在那里蹲着。我说了好几次停,他才明白过来,就站着了。我又问:
“你会别的吗?”
“练过的”一本正经地回答:“会,会缩骨法。”
小周听了这个,来了高潮。小周就拉开两张办公桌,让“练过的”把手伸进去。“练过的”真的伸进去了,小周把桌子两个方向一凑,就把“练过的”
手夹紧了。“练过的”“呀呀”叫了几下,小周便说:“有种你自己拔出来。”
本来是斗气,谁知“练过的”真拔了出来,一边拔一边抖。这下我们奇了。
但是几个唯物论者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测试下,结果小周被夹时自己也拔出来了,我也拔出来了,小柯拔不出来,不过据他讲,他今天的手比较缺力。我们觉得再来一个测试,我们让“练过的”从一辆轻便自行车的中间穿过去,我们目测了下,那自行车的脚踏上方多了一个焊杠,留下来的空间不足以让“练过的”通过。
小周像提鸡一样提着“练过的”,但是他就是通不过。“练过的”红着眼睛说:“你要让我运气啊,你不让我运半个小时的气,我怎么过得去……”
小周眼一横,那“练过的”马上就趴倒了。大家也觉得游戏到此为止了,这不过是一个假“练过的”。我们款待小偷吃了一顿干米饭,我们把他提到二楼,铐在乒乓球室的铁栅栏上,然后锁上乒乓球室,就四散去玩了,打扑克的打扑克,下象棋的下象棋。
小周在铐他的时候好像反应到什么,说了一句“哦,他‘练过的’,会缩骨法”,便把铐子铐死了。我们听到“练过的”“呀呀”叫了几声,很痛苦呢。
我们的扑克象棋和往常一样有输有赢。我们一个个又去吃了饭,我们吃完熟人的饭便回到了派出所,我们回到了派出所,就要教育小偷,警告小偷,我们觉得不搞节目加演了。但是先上到乒乓球室的小周突然像是被打劫了的妇女一样,尖声大叫:“他跑了!他跑了!”
我怀疑全洪一四万群众都听到了这声惊呼。我们的面子就这样一下丢尽了。我们的红色从面颊扩展到下巴、脖子、胸膛、肚腹,一直扩展到脚趾——哪怕那里有脚气,它一样还是有自尊心的。
我们像猎狗一样,从乒乓球室一个个跑出来,然后四散奔走,往尽可能的逃跑路线追去。其中小柯跑了一半又跑了回来,拿了一个手电又跑出去了。
我们跑了很久,我们查遍了芦苇根,我们问遍了路人,我们觉得每一寸地皮和每一个百姓都在作对,他们拒绝承认这里跑掉了一个人。
我们一个个拖着自己的脑袋往回走,我们被失败的情绪感染了,我们抽打着自己的脸,在问彼此身上带了后悔药没有。小周和我只说了一句话:“他还真是‘练过的’。”我也只对小周说了一句话:“他真的会缩骨法。”
我们走到派出所的时候都笑了,因为我们发现“练过的”正扒在二楼和一楼之间的墙体上。小周大喝一声:“下来!”
“练过的”说:“不敢下。”
“为什么不敢下?”
“我还没证明完。”
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他倒是要证明什么呢?过了一会儿,“练过的”
跳了下来,拍拍手就说:“我要证明自己有壁虎的能力,我在上边贴着墙贴了五分钟。”
我们看了一下,确实。
我们四个人一人分管“练过的”一只四肢,把他抬进了派出所。我们没有打他,没有骂他,我们给他上了一杯茶,问道:“你为什么要溜?”
“练过的”依旧颤抖地回答:“我要证明给你们看,我有缩骨法的。”
后来这个“练过的”小偷一直钻到我脑袋里就是因为这句话。这个分不清男人和女人,但分得清长官和百姓的白痴,这个睡过山睡过河睡过田睡过猪棚的白痴,这个除了游荡无事可干的白痴,这个白痴,他尊重他每一个需要证明是他自己的机会——否则他就寂寞死了,他就恨不能把自己丢到空中去撞,去甩,去抽。
但是我现在只想孤独地随水流淌走,淌到哪里算哪里。
(这篇有谎言,小偷其实是被我们用梯子顺下来的)
巨牛×的吉普车
1997年8月31日,一天内,我经历了天蓬元帅经历的一生。我在省城被告诉没有留住,两小时后我在地委教育局拿着盖好章的派遣证,回到县城。
在教育局和公安局转了两趟后,公安局政工科张科长一边讲年轻人和边远地区的必然关系,一边随便把我们四个毕业生的名字划向四个派出所。我在得知自己被分到洪一派出所后,心情和那头天神投胎的猪一样,有一种被贬逐到底的灰暗。
太阳照在庞大的省城时心有余而力不足,照在地级市时堪堪将就,照在县城就绰绰有余,而要是它再照到洪一乡,显然是巨大的浪费。我对这个自己不熟悉的小地方充满敌意,我于次日怀着失恋的心情来到公安局,等待着洪一派出所把我接走。
在公安局大院,一辆仪征吉普车夹在众多富奇吉普车里,鼻孔喷着新漆的味道,像是狼群里梳好毛的一头狮子,特立独行,不怒自威。我走到它身边的时候,发现了脸上有胎记的司机,他正拿着以前擦汗的毛巾擦着前盖,擦一会儿,他就凑上眼睛和鼻子细细察看一下。在他觉得擦得够干净的时候,就用手拍拍它,好像是母猴在奖励一个亲人。那司机看到我看他,用一句我听不懂的话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改口用我们的话问,我才知道他就是洪一派出所的司机。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强力反弹。我从气派的吉普车上看到了气派的派出所,从气派的派出所上看到了气派的洪一乡。一切没有那么糟糕。
吉普车的轮胎在路上滚出悦耳的声音,像是一只船在水流里恣意流淌。
根部喷了石灰的杨树像是穿白色裙裾的舞女,她们和衣着朴素的路人一起站在远处目送着这片下凡的白云。
这有点类似美国乡村公路的场景只持续了不到半小时,车子突然原地跳了一下,我们上了一段土路。我看到尘土像雪一样扑向车窗,我看到司机曹中华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他低口骂了一句操他娘,拿手猛拍喇叭,然后又掀响警报器——那前边的车感觉到屁股后边莫大的危险,自觉靠到一边。我们的吉普车则像到了高潮的精子,迫不及待从旁边窜了过去。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声重癌症病人的叫喊。这是吉普车发出来的。接下来它又没完没了地呜咽起来。曹中华把车停在一边,狠狠踢了它几脚,然后掀开前盖,着手套去拨弄了十几分钟。等到他盖上前盖,回来发动时,吉普车像是永久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动弹。曹中华不断踩油门,像是医生在不断电击死人的心脏。我下了车,看到了一辆再丑不过的车。
后来,有如马拖着马的尸体,一辆别的车拖着我们的吉普车,把我们拖到花园乡一家汽配店。几个长得像盗墓工的修理工窃笑着上来一阵敲打,然后吉普车从深深的梦境里将就醒了过来。中午的太阳照在气急败坏的它身上,和气急败坏的我们身上——我们开始朝着我们县最高的山行进。
这座山垂直挺在我们面前,一条道路像是铁丝一样紧紧捆在它身上。我们将爬到这铁丝的顶端,然后在山的另一头再慢慢溜下去。一着不慎,很可能连人带车掉落到太空。我觉得不安全,但我想不出下车的理由。忍了很久,我还是问了曹中华,以前是不是有车子从这里滚下去。
此前对我还算客气的曹中华回了一句:莫讲!
这位司机年龄看起来比我要大两岁,他吸了一口气,发动车冲了上去。
我知道,一场战斗打响了。吉普车在开始的时候还是个轻快的骑兵,上到三分之一处时,就用自己的四肢狠狠抓住路面,抓一次,迈一步。我从车窗看到了山一路向下的线条,等到车爬到三分之二处时,我看到了弱小的村庄,它谨慎地望着,害怕你滚下去砸了它的身子。
路边长满了草,后边埋伏着狮子、大象,或者鲸鱼,它们随时准备冲出来,将我们挤下山路。曹中华的眼睛盯着急转弯的地方,嘴唇上冒出一层汗。
每当转过一个弯,我就能听到他松一口气。我点着烟,逐渐适应这个时紧时松的节奏。我快看到山顶了,树和竹子被风吹动了,清脆的鸟声自深处传来。
吉普车只要爬上最后一个陡坡,便意味着脱离危险。但是它关键时刻拉稀,油开始猛漏,往前奔不动,刹车还刹不住。曹中华焦急喊了一句,我没懂。他马上改口换我们的话,我马上就拉开车门,跳下去了。我等着他也跳,但是他不跳,他在车里鬼哭狼嚎一样大喊,快找石头,顶着后轮!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不受控制去寻找石头。我的眼里看到了不少石头,有的石头很大,看来还被人用斧头劈过,但它们嵌在路坝里。有的石头很小,长得和土块一样,一捏就碎。我找不到那适合的石头。我像熊一样,焦急地在路上走来走去。
后来曹中华自己也跳了下来,我看到他在太阳下像是一个会闪形的鬼,他顶住车屁股,怨恨地对我招呼。我赶快过去顶住另一边屁股。这辆在公安局大院里架子十足的吉普车此刻更逞能,它对着我们猛坐。我后来相信,吉普车的手刹肯定也出了问题。陡路最终体现了它的物理优势,我和曹中华汗湿了背,节节败退。而此时的山,已经屏住了呼吸,鸟和树都呆呆地看着我们。它们看着我们怎么开着车上山,又看着我们怎样被车逼下山。
但就是逼下山都不可能了,因为曹中华已经脱离方向盘。我们苦苦支撑着,等待着救兵,一度我们听到了山下有汽车的声音,但是很遗憾,那声音在山脚下自消自灭了。曹中华的眼睛红得跟狗一样,拿着鼻孔说话:“完啦,完啦。”
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是完啦。我以为是车完啦。等到我们即将退无可退的时候,曹中华说,我叫一二三,咱们就放手。我能够想象到放手后的景象,车子将像跳水运动员一样,掉进太空,成为星星里的一颗。曹中华大概是哭了,我感觉到他就要丧失判断力了。
我看到曹中华的胸脯开始抽动,我感觉到自己的危险。我们放手后怎么跳,跳到哪里去——我们难道要先车子之先,跳到山崖之下。这有个时机问题,我焦急地和曹中华商量,趁此时赶紧跳,否则死路一条。再拦也没有用了——是啊。曹中华大喊,一二三!
我们在车离路边山崖还有一两米远时,急速跑到路靠山的一边。我们看到骄傲的吉普车加速度倒走,曹中华虚脱在地,而我目瞪口呆地看到车竟然被卡住了。
酿成奇迹的是一个石块做成的路标,还有一堆水泥板。我们过来的时候大约没有发现它们,但它们分别伸出手,拉住了自杀者的双腿。那辆吉普车险些把这两个救命恩人踢翻,但还好,它们有着与生俱来的牺牲精神。车子在臀部受阻后,妄图掉头换个姿势冲下山崖,但它最后只做到歪斜在路上。
路标上写着黑字:7公里。
我们的救命恩人越来越多,他们非常愿意帮助派出所的同志脱离险境。
我们的车该补的零件,需要维修的人手,都被落实到位了。
大约在晚上八点的时候,我们终于把车开到了洪一乡。我陷入在一身冷汗里,无暇对这个村一样的乡表达嫌弃和厌恶。
我看到一条折着的街,总共不到50米长,两边黑灯瞎火。我坐在车里,感觉到这里不会有一滴柏油。在经过一辆台球桌后,车子停了下来。两层楼的洪一派出所出现在我面前时,借着夜幕的掩护,勉强有一点威严的色彩。
但当我走进去看到它的大厅竟然布满栅栏,我就知道这房子肯定是从信用社或储蓄所打劫过来的。
派出所一个人没有,我用曹中华给我的钥匙打开了分给我的房间。我拒绝去吃饭,拒绝去喝酒,我悄无声息地睡去,就像我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
在将睡之际,我听到外边有县城话,那话大约是在说,把车借给书记吧,给撑个面子嘛。后来车子发动走了。
(《美文(上半月)》201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