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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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托养所手记(2)

我亲眼见到洁如发病的时候是一个周一的下午,她突然就蜷缩在地上抽搐,翻着眼,口吐白沫,脸青紫,我注意到她的手指,那样地僵硬地颤抖,梗着脖子,身体犹如被电击中,一弹一弹的。那一刻,真让人心碎,这个样子就像是一只的濒临死亡的动物,让她如此地没有尊严,如此地没有体面,她是那么漂亮、听话的孩子。几个教导员迅速把她抱起来匆匆往门诊室里跑。

梁生摇摇头说,双休日在家里,她的父母没有按时给她吃药,周一又不愿意回到这里,有情绪,所以就发作了。每个周一都会有孩子发病。他顿了顿说,其实我们都是极不情愿他们被接回去的,在家里,他们被父母宠坏了,由着他们放任,周一送回到所里,免不了一番挣扎,就收不回心。可是,回家几乎是每个孩子最为期盼的事情。到了晚上,洁如才慢慢恢复过来,她睡在宿舍的床上,我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她认出了我。看着她的脸,我瞬间有了面对石头的绝望,有一扇门在我们之间,它正在缓慢地关闭,之后,她将在那个世界,而我们在这个世界。如果对她的热情将是徒劳的,我还要继续吗?

如果没有希望,是不是意味着就要放弃?我看着智障部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不是石头,是一种无法唤醒的活,如果说爱,我说到爱,如果去对这样的生命葆有爱,我看见自己身上,丝毫没有这样的能力和意愿。我听见心里有一种紧绷的东西倏地折断了,很干脆。

二、精残部

从智障部到精残部,我迅速地清醒过来,这幢楼里的所有生命仅只是一个躯体,不会有奇迹发生。主管告诫我说,不要靠他们太近,精残部的学员是有暴力倾向的,他们会突然袭击,你要注意人身安全。我似乎没怎么听主管的话,先前在智障部,主管叮嘱我不要把手机号告诉学员,可是我没有做到拒绝他们。以至于后来,我接到孩子们很多恶作剧的电话,他们居然能记住我的号码,但是我从那里回来后,电话慢慢地少了。我不害怕突然袭击,相反却有隐隐的期待,到底会因了什么,或者根本就不为什么,我受到袭击了呢?

第一次被领进精残部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跳,一个高大的男子突然冲过来抱住我,他一脸猥琐的笑,被教导员老师拉开后,他继续对着我笑,然后做一个极下流的动作。我后来从他的心理辅导老师那里得知,这个男子正处在性亢奋期间,目前已将他与女性学员隔离,现在已控制住他当众手淫的毛病。我想起年少时,在乡村曾被一个得了花痴病的男人追赶,他向我露出了他那可怕的生殖器,我拼命跑啊,这样的奔跑无数次出现在我少年的噩梦里,巨大的喘息,恐惧带来的内心的轰鸣,这影像大块大块地出现在我脑海里,进入精残部果然是身犯险境,见我吓成这样,教导员们笑着说,他们大多比较稳定,发病的时候都有先兆的,叫我不要太担心。

精残部都是成年人,年龄从25岁至50岁之间。两层,百来人。这百来人,就是我们俗称的疯子。他们有先天的,有后天的。显然,疯子比智障要可怕得多,也复杂得多。应该说,疯子的世界更加接近我们的世界,不,太多时候,我们比他们更疯狂,也更可怕。这里不像智障部那样给孩子们上课,而是把这些精神分裂者集中在庇护工场。所谓的庇护工场,其实是一间间小小的手工作坊,这些精神分裂的学员在药物的控制下,基本保持稳定,据心理辅导老师说,让他们从事串珠、粘贴绢花这样的手工会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对稳定病情有好处。进入庇护工场,立即就闻到一股成人的浊气,五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这样的浊气里面包含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欲望,自私,欺骗,而不像智障部的孩子那样,是一股清新的皂香,鲜艳的糖果色教室布景,墙上有大朵大朵的葵花,他们泉水般的“咯咯”的笑声,在教室里打闹、哭喊、撒娇,向老师告状,没一刻消停。而庇护工场是一片滞重的沉默,他们伏在案前串珠、贴花,表情麻木。他们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受了刺激发疯的,有强烈的金钱意识、鲜明的爱憎,还有丰富多变的内心世界。当他们稳定的时候,状态接近常人。而我恰恰认为庇护工场的这种手工劳作加重了他们的麻木,重复的动作,身体的协调能力已机械化,可是,加不加重,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万劫不复的人。我看过他们的档案,都是一级精神分裂,转了很多个医院,有多年的病史。在精残部,我对任何学员都没有了先前的热情。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是那个世界的人。

也许,麻木了更好,只要不闹事,没有破坏性,日子就会这样平稳地过着。

在智障部期间,我完全忘记了来此的目的。而我现在跟精残部的主管说,能否找一个沟通能力好一点的学员,让他给我讲讲他的故事。主管是一个特别能侃的人,三十来岁,小山眉,肿眼泡,一口广东话,大有把精残部那一箩筐的破事全都告诉我的架势,我连忙止住了这个话痨,他以为我需要的是一些奇闻轶事,正兴致勃勃地跟我比划某个学员裸奔的事。而我,只是要倾听一个精神分裂病人的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也疯了。

他把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男孩带到我面前,说这个孩子叫钟绍晖,高考前夕突然发的疯,因为读了不少书,能够比较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看上去明显地抗拒我,低着头,很怕生人。很瘦弱的一个男生,苍白,戴着眼镜,窄窄的面庞,长着个直挺的大鼻子,样子很清秀,眼睛躲闪着,眼皮在快速、不安地眨动,他是敏感的,穿着宽大的白T恤,大裤衩,人字拖,手臂垂着,我注意到他有一双大骨节的手,呆呆地垂放在两侧。我喜欢这种气质的男生,他应该还有倔强的血气,或者说是那种可爱的书生气。主管把他带走,我看到他高耸的八字形肩胛骨,那晃荡的宽衣里,飘荡着他瘦弱的灵魂。很意外地,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试着去靠近他,开始他很警觉,但是慢慢回答一些我的问话。两个人相对沉默的时候,他会突然冒出“老师,我偷了妈妈的钱”、“我打了我妹妹”、“我不去日本”这类极其突兀的话。这些话全都是跟他的家人有关,而精残部的学员,他们的父母已是很少来到这里的。他告诉我,喜欢张国荣的歌,他有他所有的碟,我哼出《风再起时》,他马上说出了它的名字,说,我也喜欢这首。我还见过他手写的钢笔字,有风骨,很漂亮。

庇护工场里那种难度大的手工活就属装电脑键盘了,绍晖不到两分钟就可以准确地把每一个键装好。中午在饭堂,洁如看到我跟一个男生在一起吃饭,向我做了一个不知羞的手势,我对她笑笑,智障部跟精残部的学员吃饭是隔开的,我听见她喊我,就向她走过去,绍晖也跟过来,洁如看着钟绍晖一下子愣住了,继而她脸上露出痴傻的表情,贱贱的,满面春色。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拉着钟绍晖走开了。难以想象,如果让他们混在一起,天知道会出什么事来呢。可是,看着这两个人,明明是极相称的。我其实多么希望洁如能真正有一场恋爱,跟一个男子狠狠地爱上一把。

坐下来,我笑着调侃钟绍晖:“呢个女仔,中唔中意啊?”(你喜不喜欢这个女孩啊)“唔中意!”(不喜欢)他回答得很坚决。我听出这话里有故事,难道他有中意的?但心里隐隐地为洁如感到失望。一个四十多岁的学员蹭过来,他要我给他买香烟,我立刻摆出一副老师的严厉嘴脸:回你位子上吃饭!那人萎了下去。钟绍晖突然跟我说,老师,如果我也要香烟,你会给我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