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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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乡村色泽(2)

清晨的雾气从梨树的枝柯中间袅袅绕绕地穿过,在蝴蝶羽化后的蛹茧上留下来一屋细细的水珠。在水珠、阳光、暮色的轮流抚摸下,蛹茧等待着另一个春天的到来,开始新的一次在空气里自由的飞翔。雾气在太阳的照耀下慢慢在升腾着,渐渐地离开了被梨树林围绕着的池塘。蹲在水边,顺着从枝头上照下来的光柱,在水里,我看见了的泥土。因为靠近梨树,水边总会有数不清的根须伸进水里来,在水波轻轻的拍打中,根须间的泥土被洗走了,留给梨树的只是吸满了水分的黑里透出一丝暗红色的根须。水底停满了在风中飞舞着落下来的叶子——秋天向着零落的村庄吹响了金色的号角,梨树叶子就成了秋天灵动的音符,把高高的天空当做它们的舞台,在秋风的指挥下不停歇地翻飞。如今是风平浪静时刻,雾气弥漫着,被梨树林围绕着的池塘看不到叶子淡黄色的飞舞,轻轻的脚步声可以听见。

到了玉米地边,已经枯黄的玉米秆在雾气的包围中一动不动,地边的田埂上长满了野草,已经结籽的野草,一丛一丛的都低着头,叶尖上的草籽收集着雾气中细小的水珠,湿湿的。松软的泥土踩上去就陷下去了一个深深的脚印,红色的泥土粘到鞋子上,走了几步鞋子就显得很沉重了,让我不得不就着一块石头的棱角,把鞋子上的红泥擦去。玉米地边生长着长长一畦野生的荞花,淡粉色的花朵在丛生的野草丛中探出头来,灼人的眼睛。荞花没有引起村里人的注意,它们一直在地边生长着,十分地茂密。绿色的圆圆的叶子与碎碎的花朵互相衬着,在雾气里忽明忽暗,让我忽然感觉到一个我多年来一直似曾相识的梦境在这里相逢了。很久以来,我一直在用我的诗歌描述着一个乡村,我梦想着的乡村。当我竭力把文字当成一只手去抚摸我心灵深处的乡村,却发现那想象中的乡村一直在用不同形式拒绝我的每一首诗。乡村在我的诗歌里遁离,再遁离,隐藏,再隐藏,成为我的诗歌中一个抹杀不掉的堡垒,让我无所适从。玉米地在雾气里偶然的遭遇,让我看见了梦想中的乡村,尤其是那些荞花的绽放,让我坐在野地里不想往回走,仿佛要守住一个不久就要消失的预言。

雾气消失的时候,太阳把秋天的大地照耀得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天上的云朵悄悄地移动着,躲到山群的背后窥视着一片蔚蓝色的天空,以及天空覆盖下正在成熟的大地。我不想告诉谁,在雾气里我看见了什么,在雾气里我想到了什么,但是,我情不自禁,我不想忘记一切。

草丛

红色的土壤包围着一片低低的草丛,一群蚂蚁彼此紧跟着路过草丛,它们的触角不停在碰撞着,表达对食物与气候的感受。草丛在泥土之上,把地底的水分一天天吸引上来,支撑一片绿色,点缀着大地上的生机,感动一双眼睛在阳光下的瞩目。

没有谁比草丛更需要泥土与水分了。草丛在大地上卑微地生存着,成年累月地承受着风雨对泥土的洗刷,它们用尽所有的努力把脚下的一片不起眼的泥土苦守着,微小的根须,总是把土地当成了自己的母亲,对土地不离不散,无怨无悔。无数个日日月月的黄昏,风从不停息地吹来,大地上扬起了弥眼的黄沙,把浅浅地依附在泥土里的草丛使劲地往天空中撕扯。孱弱的草丛彼此紧紧地靠在一起,抓住土地上的每一粒沙石,存在,成为它们对生命最大的渴望。风雨过后,草丛长出一片绿色,承受阳光的抚慰,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轻声地歌唱着,抒发它们对土地的感恩。总有一天,草丛会亲热地连在一起,如同一汪水,悄悄地漫过村庄外面的山坡,站到茂密的树林脚下,爬到江边的沙滩上,把奔流而去的江水当自己的一面镜子。

草丛狭长的叶子在空气中摇晃着,摇晃着,地下的泉水顺着草根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催长出细小的花朵。因为草丛把自己的存在当成了一生中最大的渴望,花朵的绽开,却使它获得了一种延续生命的轨道。某一年的春天,山坡上全都成了草丛的家园,引来了蝴蝶,引来了蜜蜂,从而编写着大地上惊心动魄的寓言,使村庄优美,让人们感动。草丛没有把自己嵌进村庄的版图里,草丛沉默地把自己的命运慢慢地交给了倾斜的山坡,交给了幽深的峡谷,它们每一天都把天空中的温暖与湿润紧紧地攥在手里,静静地守着大地留给它们的一个简单而自由自在的家。也许,苍天老了的时候,村庄会渐渐地忘记了草地的存在,人们都离开了峡谷里被山脊挤压着的世界,草丛还会把它们的土地紧紧地抓住,在春天到来的时候长叶开花,在秋天过去的时候落叶结实,所有的一切变化,都只与自己相关。

地下的水分一直在草丛的根须茂密时向上奔涌,草丛遥远的绿色吸引着村庄的惊喜。牛羊的蹄爪踩在湿润在草地上,草尖上闪着耀眼光芒的露珠,纷纷落下来,打湿了那些青色的蹄子。尾巴不停地摆动着,草尖的绿色不断在进入到渐渐地鼓起来的肚子里,支撑着门楣里的富足,填充了庄稼地里的茂盛。草丛啜饮着暮色里纷纷下落的晚露,沐浴着村边古庙里远远地传来的风铃声,送走了最后离开的一只黑色的山羊,在被牛羊啃食过的伤口里轻轻地挣扎着,慢慢地生长着另一片叶子,竭力地守住身下的这片土地。草丛已经习惯了山野的沉默与峡谷的宁静。它们在沉默之中接受牛羊的到来,在沉默之中目睹太阳落山时洒下的余晖,没有歌唱与舞蹈,只会紧紧地贴在宽广的土地上,从不停止地寻找泥土中的水分与温暖。

一匹马低着头站在草丛中,被清风吹起的芦苇花从草尖上一次次攀升,飘了不远又落下来,沾在马匹的睫毛上。草叶掩蔽了泥土和石头,鲜绿的汁液在草茎里流动着,被镰刀一路割去,整个山坡上都弥漫着青草的味道。一个老人,跟在马匹的身后,嘴里叼着光滑油亮的烟斗,在狭窄的山路上踽踽而行,终于找到这一片草地。他蹲下来,膝头触到被阳光照射得热气腾腾的草丛,挥动镰刀收割茂密的草丛。老人手里的草尖,在他抓住一把草茎的上瞬间,迅速地扫过他的额头。一粒粒汗水,顺着他的眉头上流下来滴落在草尖上,顺着叶片淌下去,滴进泥土里。老人目光凝视着眼前的草丛,挥动着镰刀的手腕上的青筋,记载着他对生活的一种情结。马匹就在他的身后,它始终与老人在一起,把草地年复一年地寻找着,草丛的出现,草丛的消退,草丛的摇曳,草丛的飘动,每一次淡淡的气息传到老人的身边来,都对他形成一种经久不息的震撼,长年不绝。

天上的风声越来越紧,一阵一阵地把草丛摇晃着,草丛被每一天的夕阳涂上了一层黄色,并且渐渐变成深深的黄色。清澈的水声逐渐离开,草丛望着夕阳的高度的审视,羞愧地低下了头,懊丧之中,叶子没有了由根须里传递上来的水分,它对蓝天的畅想与歌唱,只能通过整个冬天里的一场漫长的梦来实现。草丛在山坡上毕竟只是草丛,被镰刀割过的草丛,那早已变成了深黑色的创口,直直地面对着天空中的寒冷,它们失去了继续生长的希望,在冬天到来之前,心里却充满了欣慰与坦然。草丛不会因为树林的高深而把自己看做大地上最低矮的事物,它的存在,却因为冬天的存在而被一双双眼睛热切地惦记着,与众多注视的目光一起等待着另一段美好的时光的到来。

当秋天被渴望的手在忙碌之中采撷到屋檐下悬挂着,从嘴里呼出的热气,远远地离开了草丛所包含着的生命,同一样的守候,却只有草丛最先知道春天不知不觉的问候。

一粒种子落在泥土里。草丛把身下的泥土让给了天空中坠落的种子,把最洁净的水分留给了种子,一声不响。老人走了,他穿着厚厚的棉衣躺在院子里的稻草垛上,接受着一种没有生机的温暖,回忆着自己在所有的山路上的身影,唯独没有想起他的镰刀曾经无数次探寻过的草丛。马匹把村庄用蹄子在夜里不停地踢打着,声音在夜色里传出了很远,却同样没有到达草丛静静在触摸着的山坡。草丛是属于峡谷的,每一次被造访,每一次被忘却,草丛都只在乎它们对水分和阳光的渴求,那是它们最本质的生命旅途。在天空的飞舞,被马匹的亲吻,对村庄的凝望,都是它们分外的事,草丛把种子存放在身下的泥土里,峡谷就有了希望。从此,它们再也不会太多地留恋村庄里的炊烟和屋檐,不会把村庄里的田地当成一种向往,让自己被自己折磨得失去了浓浓的绿色。同样,它们也会渐渐地忘记用尽一切力量抓住身下的土壤的时候,那全神贯注的艰难。

(《阳光》201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