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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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玉树记(2)

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我也是一个说唱人。我不自视高贵。这个世界从来就是权力与物质财富至上,在当今时代,这一切更是变本加厉。但我坚持相信,无论是一个国,还是一个族,并不是权力与财富的延续与继承,而是因为文化,那些真正作为人在生活的人,由他们所创造与所传承的文化。我以为自己的肉身中,一定也寄居着说唱人的灵魂。我不自认高贵,但我认为可以因此从权力与财富那里夺回一点骄傲。

现在,我来到了这个广场。我早已从地震刚刚发生时那些关于玉树的密集的电视新闻中,知道了所谓喷泉是出自于我的想象。但那座英雄雕塑一如我的想象。这个形象在那些古老唐卡中我曾多次遇见。但在这里,这个形象变得如此立体,坚实的基座上,那黝黑的金属铸成的人与马,与兵器与盔甲如此浑然一体,威武庄严。那么猛烈的地震,没有对这座塑像有丝毫的动摇与损伤。我当然要为此献上一条哈达,和我内心一些沉默的祝祷。我当然很高兴和当地的同胞一起在塑像前合影留念。格萨尔的英姿高高地矗立在我们身后,背后,是深远的蓝空和洁白的流云。做过一个梦,在拜读一位喇嘛诗人的诗句,惊奇他突然摆脱了那些陈腐的修辞,把流云比作精神的遗韵与情感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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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这里,不止是因为结古镇这个古老城镇正如何成为一个新生的样板。更因为我一直在因虔敬的固守而踟蹰难前的文化中寻找格萨尔史诗中那种舍我其谁的奋发精神与心忧黧首的情感馨香。

因为这种奋发,松赞干布的大臣去到了大唐。

因此,一个美丽女子走上了从大唐长安到吐蕃都城逻些的漫漫长途。因为这位唐朝公主的经过,结古这个今天还焕发着生机的名字从深沉的史海中得以浮现。一千多年!我们在板房中任手抓羊肉慢慢冷却,任杯中啤酒泡沫渐渐消散,嘴里感叹着:一千多年!即便这一千多年来,我们可能不断转生,但失忆的我们,只能记得此生这几十年的我们并不真正知道一千多年是怎样地悄然流逝同时又贯通古今。聚集的财富消失了,权力的宝座倾圮了,流传至今的,只是深潜的情感与悠久的文化。

又一天的太阳照亮了大地。

负责接待我们的主人把我带到了浩浩荡荡的通天河边。他们好意,不让我只去看一个又一个重建项目。他们相信,物质的重建会很快完成,但文化方面的重建会更加漫长与艰难。所以,他们还邀我们看看风景与文化遗存。

我们来到通天河边的肋巴沟口。大河水深沉地鼓涌着向东南而去。河岸上,那些草地与绿树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主人带我看一面摩崖石刻。一面向河的石壁上,浅浅的线条勾勒出一尊说法的佛,佛头上有一轮月晕般的浑圆光圈。佛像的风格与镌刻方式透露出久远年代的气息。更加显出年代特征的是,说法佛侧下方那个戴着吐蕃时代高筒帽的男子,和与阎立本画中一样留着唐代女人发髻的面孔浑如满月的女子,她的手中,还持着一枝开放的莲花。

文成公主从唐蕃古道入藏时,曾在玉树的结古一带作较长的休整。传说这壁说法图就是她留下的。那么,那个顶着唐式发髻者,是她为自己所作的造像吗?佛法从印度兴起,绕过青藏高原,东渐汉地,所谓“佛法西来”。

这时,佛法又从东土向西而去,并在西去途中,在此留下了清晰的印迹。

瞻礼之时,当地的朋友争相为我解说,使我深感温暖。

然后,我们溯汇入通天河的飞珠溅玉的肋巴沟溪流而上。沿途,满溢着碧绿草木的馨香。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踏上了这条道路,而这条道路显然比一千多年更古老。一千多年后,这条路还像新开掘出来一样,前些天的雨水在泥路上留下清晰的冲刷的痕迹,裸露的石头干干净净。路边开满了野花:

鲜卑花、唐松草、锡金报春……一个偏僻辽远的所在,那些草木的命名中,也强烈暗示着遥远地理间的相互关联。然后,又是一处摩崖造像。那是另一位入藏和亲的唐朝公主留下的遗迹。瞻礼如仪后,我们继续往前。

地势渐渐升高,溪谷也越来越开阔。随着海拔升高,植被也迅速变化。

一丛丛的硬枝灌木出现在高山草甸上:开粉色花的高山小叶杜鹃,开黄色花的金露梅。这些开花的灌丛,从眼前一直铺展到天际线上。更宽广的草甸上,是紫色的紫菀的天下,是白色圆穗蓼的天下。我热爱青藏高原上的旅行:自然中包藏着文化,文化在自然中不经意地呈现。我问陪同的主人,有没有带上些干粮。回答是没有。我遗憾不能来一顿草地野餐。盘腿坐在草地上日光下,背后是雄浑的走向辽远的山脉,面前是叮咚有声的溪流。就这样,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来到了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口。背后的峡谷向东南而去,而面前另一道峡谷向着西北方敞开。

顺着蜿蜒的公路下到峡口,是香火旺盛的文成公主庙。

我这个人,不太喜欢进种种庙宇。作为一个身上天生就有宗教感的人,却总对处于我们与宗教的终极关怀间、我们与神只的昭示间的神职人员保持着某种警惕,也并不以为那些庙堂中享受香火的偶像真能代表那些缥缈深沉的神只。但在此地,风振响着满山的经幡,还有好些人在庙后的小山顶上播撒风马。我脱鞋揭帽,进到庙里,但没有匍匐在崖龛中的佛像跟前,只在心中瞻礼如仪。然后,伸出双手,两个年轻喇嘛把取自龛后的清冽泉水倾倒在我掌上。

我小饮一口,一线清凉直贯胸臆。我以为,自己的身,越过了语,直会了意。

然后,我们去到巴塘乡的重建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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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感动与敬意,从巴塘乡重建工地出来,已是六点多钟,夕阳西下。

高原的大地在这样的光线下更显得渺远深广。那些耸峙在宽广草原尽头的岩石峰峦都在闪闪发光。

忍受着强烈高原反应一起采访的朋友该回去休息了。我对主人提出了新的要求:去看看草原上的鲜花。

三四年了吧,我一直在追寻高原花草的芳踪,高原植物学成为我一门业余功课。是四年前某一天,川藏线上,站在一座雪山垭口,对着身边那些摇摆在风中的种种花朵,我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些严酷自然环境中的美丽生灵一无所知,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甚至叫不上它们的名字。我突然因此感到惭愧。说自己如何热爱这块土地,却对这块土地上的许多事物一无所知。这个时代,爱成了一个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脱口而出的词语,同时,却对于倾吐热爱的对象茫然无知。

爱一个国,不了解其地理。

爱一个族,不了解其历史。

爱一块土地,却不了解大地集中所有精华奉献出的生命之花。

因此,一个伟大庄重的词终于泛滥成一个不包含任何承诺,也不用兑现的情感空洞。

我意识到了这种热爱因为缺乏对于对象的认知而变成了一种情感空洞。

我决定不再容忍自己身上的这种荒唐的情感。

从此,当我在青藏高原这片我视为自己的精神高地上漫游时,吸引我的不再只是其历史,其文化,以及由历史与文化所塑造的今天的族群的情感与精神秘密。我也要关注这土地上生长的每一种植物。从此,不止是一个一个的人,而是每一种生命都成为我领受这片土地深刻教益的学习对象。

所以,我现在要去拜会那些在这个短暂的美好季节里竞相盛放的花朵。

我很高兴,新结识的当地朋友乐意陪伴我。我们调转车头,向草原深处驶去。

我很高兴能把一种种自己认识的草木指示给这些比我年轻的朋友。

在这个高度上,已经没有了树木生长。于是,总是用藤蔓缠绕与攀爬的铁线莲失去了上到高处的依凭,在公路两边的砾石中四处铺展,同时奋力高擎起铃铛般的黄色花。

而一层层叶片堆叠而上,奇迹般长成一座座浅黄色宝塔的名叫苞叶筋骨草。一枚枚精巧的唇形花就悄然开放在在层叠而上的苞叶下面。

当我们停下车来,草原上细密的白色小花从面前铺展开去,直到视线尽头山峰浓重的阴影中间。那是白花刺参。带刺的叶片间坚立起一根带棱的长茎,顶端举着数朵一簇的象牙白的唇形花。我趴在草地上,从镜头中注视这些花朵如何反射黄昏将临时那最变幻迷离的光线。我用微距镜头表现它们的细部特征,再换上一只广角镜头,表现这些美丽生灵的广布与纵深。

直到夕阳西下,最后的一片光线紫红的阳光消失时,仿佛听见六弦琴一声响亮的拨弦后余音悠远。

晚上,在没有桌子的板房中,趴在床边在电脑上整理这些照片,竟忘记约了那位为我演唱过《格萨尔王传》的民间艺人来谈话。他也不来打搅我,竟在院子中等到半夜三点!

在玉树,那么多美好的印象应接不暇。最令人难忘的,还是这些真诚朴质的老朋友与新朋友们带给内心的温暖。正是如此醇厚的温暖让这回短暂的走访显得更加短暂。

怀揣着那么多的感动,真的要离开了。

玉树,在此之前,我曾经拜访过它西北部的平旷荒野,也曾经游历过它偏南方向横断山区最北端的高山与深谷。现在,我又来到了它的心脏结古镇。

来的时候,迎接我们的有酒,有歌。送别的时候,也是一样。可以说这是一场送别的盛宴吗?食物其实非常简单:现煮的牛肉和羊肉、油炸馓子、酸奶、青稞酒。但的确是一席盛宴。地点经过精心安排。开满了紫菀与毛茛的草滩上,一座美丽的白布帐篷,四壁挂着当地的摄影爱好者们精美的作品。还有那么美妙的歌声与敬酒。这些是灾民也是重建者的人们用他们的豁达与乐观让我们领受一种文化的伟大力量。

这是最难分手的时候,我却再次要求几个朋友提前出发,再去看看机场路沿途那些前些天不及细看的花草。

我记得那一丛丛紫色的鼠尾草。

我的家乡距此将近两千公里。但那几位当地的朋友也和我一样,曾在童年时,把这些漂亮的管状花从花萼中拔出来,从尾部细细啜吸花朵中蕴藏的花蜜。现在,这些花一丛丛开放得那么茂盛,在强劲的高原风中不停摇晃。

我拍下了它们美丽的身姿,在流云如浪花翻拂的高原的蓝空下面。我加大相机的景深,把丛丛蓝色花背后的河谷中通向深远的路,和一段高耸的曾经的陡峭河岸纳入背景。

几分钟后,我就将从这条路上去往机场。

我不想说再见。我对这些新朋友说,我还要再来,一个人来。我说出一个又一个的地名,都是玉树这片雄阔高原上,我从未到过的地方。还有一些,是去过了,但还想再去的地方。

我们正日渐廓清文化的来路,却还并不清楚文化去向未来的路径与方向。

我相信,这个答案,只能从民间新生活中那些自然的萌芽中得到启发。能够找到吗?我不肯定。我唯一知道的只是,我们不能因此放弃了寻找。

(阿来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