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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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你的岛(1)

朱朝敏

长江水流中的一个孤洲,它抱紧自己,吸纳四围冲刷来的江水和无止尽的风雨,然后敞开了胸怀,迎接漫漶的浓厚的雾,一点点坚硬自己的心肠,它那么孤绝,伫立在水中央,被水冲击又与水依托,承受每年的大小洪涝灾害,溃堤、水淹、房屋倒塌、庄稼死亡、生命如虫豸奔突……废墟上的庄稼,在死亡上诞生春华秋实,泥土和庄稼从而获得永恒的高贵。

你无数次地描绘孤岛最美丽的时刻。月光洒满江水的夜晚。

水波潋滟,银色的光芒被轻柔的江风抽丝剥茧,留下筋骨,一层层地镀进水流的心脏,清凉、静谧和光洁,环绕着耸立在江水中心的孤岛周围,它们耐心而诚挚地缝合裂痕,不动声色地抚平沧桑,孤岛如同一座逍遥岛随着江水漂流,它抱紧自己,切近逐渐睡眠的心脏。

多么表象的文字啊,只有你知道,它没有一句虚妄之语。它不同凡响的存在必然拥有不同凡响的来历,在地理之上,在水中央的精神焕发存在的光芒。

传说,一只巨鳖在长江里来回巡游,寻找栖身之处,到了长江中下游接壤处,看中这里的温润气候和绵软、平坦的河床,就把身体扑在河床上安心休憩。而巨鳖身体周围漫溢出来的沙子和长江腐殖覆盖在巨鳖身体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江心小岛。一个老人每天沿着孤岛附近水域撒网捕鱼,早上迎着太阳出门,夕阳西沉时又把捕捉的江河动物一一重新放回长江,第二天又沿着孤岛四周的水域撒网捕鱼,再把捕捉到的鱼重新放回长江,周而复始、年复一年。他是在为休憩的巨鳖巡游,预防巨鳖惊醒,如果巨鳖爬出孤岛底座,整个孤岛就会塌陷。没有谁看见过撒网的老人,也没有谁因为没有看见老人就否定老人的存在,相反,老人捕鱼的传说在一代又一代孤岛人身上流传。你信任这个传说,仔细玩味孤绝这个词语下的抗衡。逼仄、肃严的时空,在天骨开张的叙述中延传出宽广的人性。老人在时光隧道里巡游,成为一个象征,一个和他保护的巨鳖一样的象征——他们是佑护孤岛的神灵,只要孤岛存在,他们就永恒地存在。换而言之,只有他们永恒地存在,孤岛才会永恒地存在。

你不能简单地把这个传说归结为孤岛人的信仰,也不能简单地概括为象征。它虚无地存在,却永久地根植孤岛人心灵,这是大地和水流合谋出的秘密通道,放逐肉体摆渡心灵。你唯一能认定的是,当一切苦难的、幸运的、卑贱的、高贵的生命被水流试炼过,他或她以永久的安息获得存在。

岛,散发着神性的光芒,你虔诚地写下,岛——你的词源,文字河流的发祥地,注定在血液中混响、澎湃。它足以耗尽你的毕生。

那一年,你七岁,在树下打瞌睡。一串柳荚子掉在你脖子上,毛茸茸的,奇痒怪痒。一个女人摘下你后脖子上的柳荚串,要你叫阿姨,遇见她就叫阿姨。

你充满矛盾,因为女人是你母亲的敌人,但是她帮助你摘了柳荚串。你想叫,又不想叫。不想叫又难堪。

女人从她挎着的药箱里掏出瓷白的药片,递给你。你在接手的刹那,叫喊——阿姨。女人满意地约定:以后有你母亲在场,你要说喜欢我。你品尝恩赐的甜蜜,吞咽伤心的苦果。

一片药糖收买你的嘴巴。而你心中苦恼不已,你无法估计,你为你的贪吃会付出什么代价。终于,女人找到你家里,拢着你的肩膀,要你说“喜欢阿姨,要跟着阿姨生活,天天吃糖”,你不得不说。阿姨得意地朝你母亲宣布:你的女儿都喜欢我,你看你多失败……那一刻,你知道了尊严,它多么珍贵却时刻危机四伏,一场树下的瞌睡就把尊严扫地。

多少年后,你说起心理,你想到的是,追溯到童年,从一棵树开始。

水之书

A

在虚妄的语言前,你一直寻找

属于你的词根

它秘密浇灌你的

生活,一个女人的血液

暗夜流淌

B

为暴风雪里敞开的窗户

为缄默胆小的命运

为一而再,再而三受挫的爱情

为梦中惊醒后仍然遗留的心悸

为一次远足忽略的风景

为一次伤害和被伤害

为低下头颅,俯首称臣后某个夜晚燃烧的

耻辱,骨头缝里沙子硌人

为一次次失败却不愿意屈服的书写

为无能为力,爱莫能助的痛惜

为教堂里钟声压迫出的泪水

为羞耻如绿水般消失

为冥冥中照应的机运屡试不爽

为火焰后的灰烬云淡风轻

C

今夜,你必须梦见

你再一次的书写

打开另一个天空

水天相接的辽阔和寂寞

D

你趴在水流上

抓住你的词根

它以流浪和放逐

扩充一个女人的生命

水样漫行

E

被隐喻的生活

以水的名义写作

水之书

终有一天,它被解构

却遗留——

血迹斑斑

堰塘

它们比村庄奔跑的速度要快得多,它们不断死亡,几乎成为一个过去时。

现在,你看见的是沟渠和养鱼池,水流漫漶却泛着油腻,飘浮着令人恶心的腐臭味。显然,它不是你记忆里能够洗濯和饮用的甚至照亮你童年的……洁净水域。

有一天,你说起它的消失,认为是水干涸了。村庄人纠正,是死亡。他的手指颤抖,却如同匕首,愤怒地刺向完全没有水流的坑,很大很大的干涸的坑,黝黑的露出裂痕的泥土,上面有死去的猪羊、耗子,有断筋裂骨的家具,有枯枝败叶、建筑废弃物。垃圾收容所。

是的,马上有水引来,要改做鱼塘,可是它有了水就是堰塘吗?不是,我们再也找不到在堰塘游水和捕鱼的乐趣。

村庄人满脸绝望。对于一个完全改版的村庄零件,他们无法预知,以后他还算不算得上村庄人。

一口口死亡的堰塘,把村庄改头换面,当你归来时,你成为陌生人。

旱厕

你是有洁癖的人。然而,你多次绝望地说道,我又在梦里回到村庄,可是,我捂着肚子到处找不到方便的地方,多么狼狈。

你被你的梦一次次陷害,你拒绝回村庄。好像,你天生就是一个城市人。

但是,梦又来了,你捂着肚子,从搭着砖头、一口大坑围成的旱厕逃出,在菜园里逡巡了会儿,折回屋子后面的树林,你鬼鬼祟祟,捂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终于,你从梦中惊醒,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你竟然是被自己的粪便溢到脚底的细节而惊醒。

而你的母亲曾经告诉你,梦见粪便的人,是有福的。

你惶惶地睁眼到天亮,你不知道,这个如同惯例,为你造梦的梦,究竟要告诉你什么。这几乎成为心病。

菜园

许多次,你挎一个竹篮,到菜园去。前后穿行,豆角、辣椒、茄子,还有各类瓜果,它们散发着雨水和阳光的气息,从色彩到气味诱惑你。

最终,你被引诱的,是你的胃,它突然张开嘴巴,吵嚷着告诉你:饥饿。

根本不会做菜的你,有了操厨的兴趣,你只想,用村庄的菜肴喂饱你饥饿许多年的胃囊。

那一刻,你突然泪流满面。因为你最终会放下饭碗,离去。

麦子

尖锐的麦芒刺伤肌肤母亲顾不上疼惜,怀抱麦子装上拖车回家,在院子里铺开晒得令人疼痛的太阳要母亲格外珍惜她甚至把月亮也用上月光下,扬麦的身影佝偻你坐在院墙上,看一粒粒麦子孤独地回到睡眠的故乡棉花

你想起你写过的一篇文章《梦到天涯》,你有时羞愧。你用了极其轻缓的标题来解构棉花的沉重。你本知道,棉花不是花,是繁殖,是养育,是图腾,可是你这样轻巧地阐释,你感觉到轻薄。你为之抱歉。

披霜沐露的棉花,站在雾数难调的岛上,淋湿了田野,它从黑夜站到黎明,它把四季站成岁月,可是,它觉得还不够,它把庄稼站成生老病死的生活。它把形而下站成形而上。

棉花,等同于村庄。庄稼,等同于生活。

你有了信心,在棉花的纸页上,你用一生来参悟神谕的瞬间,你认为值得。

芦苇

浩渺的长江,密匝的芦苇丛,树林,堤坝,田野。你回到你的村庄你的岛。

返回的路程却比出发的路程短暂、容易,你知道这不是返乡。石头缝隙间偶尔一丛芦苇、稀松、散淡、枯槁,承受着江风的不能承受之轻,改变你的记忆。你陷入了恍惚,儿时的芦苇丛不仅仅是抱成团的植物,还有身挨身编织的隐喻,你最早的宿命感是从惊恐开始的,而最早的惊恐正是始于芦苇丛。

芦苇丛每年都要在暴涨的江水里消失,每年都要盘亘从上游冲击下来的尸体、腐烂物,你并不感到可怕,相反,你把他们打捞上来,确认不是熟悉的人和物,会把他们还给长江,曾经的耻辱、灾难、仇恨、贫困、荣耀、幸福、不幸……全部被死亡流放,水流抽空、放逐他们,遣送回乡,你在心中姑且把长江当成摇篮和坟茔,它们作为终极,那么相似,收容回家的肉身,指向奔赴的灵魂。他们被长江运送到离天堂不远的地方,你很早就被村庄人这样安慰。

但是,你的恐惧在江水退潮后诞生。你和伙伴走失,在你从坐着的芦苇篼上站起时,你发现一个骷髅,白森森的,坚硬、冷酷、阴森,空洞的眼神如吞噬的嘴巴,一下子就撕咬了你的胆量,你趴在地上,爬着离开芦苇丛。

而骷髅却缠绕你意识的枝丫,在你战栗的瞬间,扇动翅膀,在蒙昧的心灵上日夜拍打。

昏迷。惊叫。冥想。脆弱的孩子。你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你渴望有一场大火焚烧给你恐惧的芦苇。大火真的烧起来了,在你祖母的坟墓上,全部是芦苇,坟墓居然在江水上堤坝下。每年的祭祀,鞭炮和烛火都被浩荡的江风引爆熊熊大火,在芦苇丛上燃烧,稀里哗啦——绵延不绝,火光照亮了树林。

你感到水般地透亮,澄清。

你多年的恐惧突然破解,芦苇下的生命衔接了水与火,不过,你被幸运地推到遇见的瞬间。先验试你的心灵,灵魂的流放地,正是它的栖息地,生长于死亡之上的芦苇获得年年新绿的机会。

从芦苇开始,你的脚步注定了出发,它的漫长,无与伦比。

从前,你走在一条偏僻小道上,你笃信鬼魂存在。鬼魂只在黑暗岑寂的时刻与人碰面,也许不能碰,因为鬼魂没有重量,他或她被风被他们的意志吹拂,四处飘荡,而他们决意要遇到一个尘世的小孩,把这个小孩的魂取走——也只能是小孩(传说,小孩是鬼魂的摄取对象,没有谁能解释为什么只能是小孩),充实他们飘拂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