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文人
梦痕
曾读过这样一篇文章,说白居易在诗坛当盟主时(时官任杭州刺史),草莽间有一年轻诗人,才气纵横,常有经天纬地之志,胸中吞吐,也很是不凡。但在老白慈祥冷漠的芭蕉扇下面,却怎么也站不住身形。直到老白迫不得已作古之后,那个年轻的诗人,才摇摇晃晃地,从白居易几近瘫痪的火焰山底下,露出半截瘦瘦劲劲的身躯,供同时代的其他诗人鉴赏。后来,这个诗人在江苏丹阳,快要终老人间,灵魂即将冉冉而去时,凝望一川烟雨,忍不住老泪纵横,感慨万千之际,怆然说道,老子这一生做他妈个鸟诗人,做到这份上,真是不累人,也烦人,不烦人,也寒人,不寒人,也他妈恶心人。
后来,我们都知道了,这个被白居易狠狠玩了一把的帅哥诗人,叫张祜。
小张之所以被老白如此轻薄,缘于二者曾经以诗斗殴。老白坐在诗坛老大的交椅上,说张诗的“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属阿谁?”是“问头”诗,左观右览,都无可取。张祜当时年轻,还不知道社会上的水深火热,竟以为,即使刀是铁打的,也会在时光里渐渐老去,便对老白之讥当仁不让。说老白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为“目连经”,横揣竖摩,更见恶心。
眦诟由此形成。再加上元稹,不阴不阳,在一旁煽风点火。为此,小张后来到杭投奔老白时,老白极尽轻薄之能事,使得小张闷闷欲死,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老白此为,使得当年只想在青楼扬名立万的杜牧,也禁不住站了出来。小杜说,好你个老白,一个老前辈,又是诗坛宿硕啊,竟如此下作,对年轻后生不提携就算了嘛,反下如此辣手,这还是不是人啊。老白见此,说,小杜啊,一边凉快去吧,在这搅什么混水啊。小杜说,我小杜实在看不过去了嘛,做人应该厚道些嘛。小杜说完,为诗一首,直刺老白道:“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其实,这些都是诗人们之争,即文人之争。无论白居易、元稹、杜牧、还是张祜,以及与老白不明不白的徐凝(老白在杭时,抑张扬徐,把解元给了徐),他们所扮演的角色,都是从自我需要出发。在社会舞台上,演出的都是套圈游戏。其是非长短,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特别是白、元二人,从当时的社会地位而言,他们一个是杭州刺史,诗坛霸主;一个是霸主铁杆,当朝宰相。二人联手,说谁就谁,毁谁就谁。一个占有诗歌话语权,一个把住皇帝楼台权,两人惺惺相惜,在不明不白的拉拉扯扯中,擎起一张弥天大网,不论诗歌还是时政。作为当时一般的社会角色,要想从这张网里钻出来,其难度可想而知。记得李国文老先生,曾对此写过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文章对老白的做法,以及古今文人们的某些行为,都很有些不齿。
在中国,早就有“文人无行”之说。文人一旦受到权人的邀请,常常得意忘形。当年李白李仙人,接到唐玄宗从长安发来的邀请帖,高兴得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临出门时,李仙人浮肿着一双丹凤眼,再也无法气沉丹田,平常的优雅飘逸,早已玉熔金销。李仙人回头,望了望自己猥猥琐琐的宅第,看了看眼前悠悠长长的大道,禁不住放声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老李以为这一去,玄宗陛下不给个总理,也得给个部长,最不济也是个省长。可到后来,我们的老李——上天谪仙人,别说部长、省长,就连一个村长都没有捞上,只好回家去当家长。李仙人在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乱窜乱走,酣歌酣舞之际,终于明白,权人给诗人的东西都是靠不住的。权人玩弄的是权术,对象是别人;诗人玩弄的是诗歌,对象是自己。这是两个本质完全不同的东西。李白想通了这一点,就在长安的酒家买醉贪眠。后来,李仙人觉得,长安虽好,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既然不能当总理、部长、省长,那就回家去当家长吧,再大再小也是个国家干部嘛。玄宗皇帝看到李仙人如此旷达,就说,爱卿,回吧,这里有孤家呢,今后缺吃少穿的,尽管发帖子就是,只是千万不要客气才好。唐玄宗就这样,在半推半就冷漠的客气与谦逊的高傲中,打发了我们的大诗人——敬爱的李白先生。其实,李白先生完全可以走另一条路,进军长安之后,发现杨贵妃与高力士非同小可,就该把自己有些混合血统的躯体,谦逊娇娇地放下来,像只可爱的波斯狮子狗那样,一方面讨好高力士,努力给他找些美女,或者美男;一方面全力巴结杨贵妃,像安禄山大跳胡舞那样,多给贵妃娘娘买些世界名牌级的化妆品。贵妃娘娘极爱荔枝,就想方设法,不惜倾家荡产,从遥远的南方搞些新鲜荔枝,哪怕九死一生。这样一来,还有什么搞不定的呢?遗憾的是,李白先生并没有这样做,或许已经这样做,只是效果甚微,浪费感情与心情,到头来还落得一身腥味。李仙人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远远不如做一只江湖野鸟来得痛快。
对此,我们今天却不能说李白无行。毋庸置疑,老李是个文人,而且是个清高文人,后人是这样评价的,我们今天也是这样认定的。老李的清高主要表现在对权贵的蔑视上。其实,对权贵的蔑视,常常是因为对权力的渴望。
这种渴望,一旦不能得到基本的满足,文人孤傲的那一面,就会因自我的失落而昂然抬头。这当然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作为文人,却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文人还有廉耻。所以,当老李在长安一阵闲逛之后,发现自己的愿望或者理想,眼看就要化做长天秋水,玄宗老倌又整天哼哼哈哈,偶尔还不耐烦。明智的李大诗人,便在蒙眬的醉眼清澈里,只好退而求其次——游山玩水总是可以的吧。再说,当朝对李仙人还是青眼有加嘛。为此,在我们今天看来,老李的飘逸有相当的社会根基。
另一方面,文人一旦受到权人的要挟,也很有一番可圈可点的景象。要么彻底皈依,要么彻底叛逆。当年明成祖朱棣,不知那根神经发碴。在整个朝廷摩肩接踵的文人当中,小朱皇帝就是偏爱行将就木的文人方孝孺。小朱先是邀请敬爱的老方,为他起草告喻天下的诏书,也就是我们今天的就职演说。可老方偏要一倔到底,说什么也不干。一个皇帝,一个文人,就这样狠狠铆上了。当然,最后的结果是凄凉的,方家十族被诛,牵连了许多不该牵连的人。这是明朝历史上的一个大案。老方也被认为是文人中“迂”或者“腐”
的典型。这在我们今天看来,当然没有什么,不就是动动手,写点假大空的东西嘛。再说,这又是皇帝需要的东东,一般人是不能享受这种恩遇的。可老方偏不这样想。老方的想法很单一,不干就是不干,这有什么好说的。本来,作为大臣,没有自我生命的选择,作为文人,更没有自我生命的选择。
政府养文人干什么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再有本事的,再了不起的文人,如果没有政府的豢养,不给你任何话语权,动不动就把你全面封杀,当你走到这一步时,你还能干什么呢?可老方就是不信这些。老方认为,自己的本事是自己的,与朝廷皇帝无涉,干吗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做事。所以,后来,当小朱皇帝威胁老方时,老方有些悲怆地说道,老仆不接受威胁。由此可见,文人一旦叛逆起来,不仅骨头扎实,连灵魂也可歌可泣。
在希腊时期,苏格拉底作为文人典型,也是别有洞天。当雅典朝廷审判苏格拉底时,苏格拉底神清气闲,认为自己无罪。如果说有罪的话,无疑是上帝让他掌握了知识,认知了社会,认识了人的局限性,或者愚昧性。所以,当雅典政府给苏格拉底三条罪名时,苏格拉底一一加以否认。最后,雅典政府的审判官,陪审团的代表说,只要苏格拉底承认自己有罪,陪审团是可以考虑保留其生命权的。但是,苏格拉底却说,过去的自己没有罪,现在的自己当然也没有罪,将来的自己更没有罪。当雅典政府判处苏格拉底死刑时,苏格拉底万分平静。在真理与真相面前,苏格拉底选择了死亡。这在一般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生命权,是每个人都应该享受的,为了看不见的东西,就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这无论从哪个方面,都令人难以接受。苏格拉底通过死亡,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证明了自己为坚持真理,坚决不与统治者合作,哪怕丧失生命。文人活到这种气势上,我们除了敬意,就是景仰。当然,换个角度,也可能很是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