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随笔年度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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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切尔诺贝利:他依然没有撤离(1)

苍耳

近段时间,媒体上连篇累牍地重新解读切尔诺贝利,这固然必要,但仅仅物理性或事故性地看待切尔诺贝利,那么我们距离这场悲剧的“堆芯”只能越来越远。这不能不令人悲哀和黯然。如果百分之八十的死难者本可以逃脱死神,如果更多的“辐射人”本可以健康地活着,如果……那么我们该如何重新审视切尔诺贝利?当然,如果不是日本福岛发生核泄漏,切尔诺贝利这个怪怪的名字,便如同传说中那人面兔身之讹兽一样,会慢慢隐没于记忆的荒野而不再狰狞毕露了。“讹兽”别名诞,据《神异经》载:“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二十五年来,切尔诺贝利对于我,只是一个遥远的地理名词,类似早年的一个梦魇,一个神秘兮兮的城堡似的存在物。它从不带有“现场”、“真相”、“正在”的意义,因为一切都被封存了。这看起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比如爆炸后的四号反应堆必须套上石棺,三十公里内必须划为绝对禁区,而作为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核事故,它曾被一只无形巨掌打上封条,包括所有档案、胶卷、病历、死亡证明、知情者的嘴巴。

不管怎么说,从爆炸发生那一刻起,“切尔诺贝利”就一直在往下“切”,一直在锋“利”,并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夜倒悬在我的头顶!当辐射尘埃随着大气飘散到东欧地区、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在半个地球上旋转着“切”

出创口时,苏联政府仍伶牙“利”齿地狡辩,刻意隐瞒不报。据戈尔巴乔夫回忆,爆炸发生后,他被告知只是一般失火,“过程跟煮红茶没两样,就像在红场摆个茶壶一样”。这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和举重若轻的忽悠,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前党首戈尔巴乔夫这样说,就可以将历史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吗?那么,到底谁在骗谁?是下骗上还是上骗下,抑或上下瞒骗惯了而继续互骗?但他们上下一致地欺骗了整个世界。这是铁的事实。

核事故发生两天后,莫斯科才派出一个调查小组抵达现场,但不知什么原因竟迟迟不提交报告。直至三天后,莫斯科得到瑞典政府发来的质询和数据,这才知道事情不妙,辐射云已随风飘散到瑞典,事情远非“跟煮红茶没两样”那样简单。此时的戈尔巴乔夫正忙于与西方军备竞赛,他必须设法捂住“切尔诺贝利”喷射的核尘埃。也就是说,对戈氏而言,倘能割除“切尔诺贝利”之两端而取其中,才符合政治家的最大利益,这样便接近“诺贝尔”

了——他早该获“诺贝尔和平奖”了。但“尔诺贝”毕竟不是“诺贝尔”,铸剑为犁更不是铸犁成剑。

一九八六年四月之末那个黑色礼拜,第一个赶往出事点的俄新社记者伊戈科斯汀,冒死搭乘直升机,盘旋于第四区上空,在距爆炸洞口仅五十米处快速拍摄,现场比墓地还要悲凄、荒寂,那喷射死焰的巨大裂口让人立马想到什么才叫“自掘墓穴”,什么才叫“世界末日”。机师连呼辐射读数太高,只能滞空四十秒。然而,伊戈科斯汀没想到的是,拼死拍下的十二张相片因辐射太强而完全变黑,显不出任何影像了,更不幸的是它成了一个可怕的征兆和隐喻:整个核事故真相也遭到另一种“核辐射”而全部变“黑”,报废般地被锁进无形的暗箱之中。二十五年后,我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伊戈科斯汀,我正在穿越的历史隧道突然灯火全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的嘴巴被强行塞进一股浓浓的怪味——“嘴巴里有金属味道,一种酸味。人家说辐射没有味道,我们之后才知道,那是放射性碘的味道。”当年用仪器测试辐射的克伦班亚克上校回忆道。

如果这时官员告诉你,根本没有什么怪味,你的鼻子一定有问题,你怎么办?如果你继续申辩:我明明闻到了一股怪味,为什么你们偏说没呢?他们会说你脑子有问题,可以送精神病院了。

一个让我震惊的细节是:明明在现场和周围测出远超致命量几百倍的核辐射,而且还在不断升高,可是专家却宁愿相信测量仪出了故障,也不愿相信发生的高辐射是真实的。至于高辐射值导致测量仪破表时,专家甚至相信高辐射消失了。在专制思想操控下,科学、专家以及科学仪器也都变质变味了,甚至成为反科学的御用工具。

然而,四月二十六日凌晨时分,第一批赶赴爆炸现场的六十九名消防队员,在未被告知真相的情况下毫无防护地投入战斗。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像命中的弹靶一样接连倒下,有的剧烈呕吐,有的失去知觉,有的面目全非,现场惨不忍睹。结果三十一名死于直接核辐射,其余的都患上了急性放射综合症:眩晕无力,间歇性呕吐,皮肤生疮化脓,整块脱落,骨髓退化,多个器官受损,以致心力衰竭。战士们以为面对的只是烈火,却不知道真正凶恶的敌人是看不见的,远比当年德国法西斯厉害千百倍,而最大的蒙面杀手却是背后高喊“同志们冲啊”的巨大阴影——事实上,苏联最高当局完全清楚,切尔诺贝利核事故远比真正的战争更为惨烈和棘手,否则他们不可能从阿富汗前线抽调顶尖飞行员,连续不断从高空朝反应堆裂口投下八十公斤沙包,指望用大量的沙子和硼酸把大火闷熄。一个飞行员每天飞行三十多次,每次飞行会吸收五到六伦琴辐射。在半年时间里,据称有六十万人参与到这场特殊的战争中,不计其数的无名英雄丧命于此。俄新社记者伊戈科斯汀追忆道:

“戴面罩的士兵在四号机组抢险,每次停留不能超过四十秒,每人铲不了三次就得离开,那场面就如战争一样。”正是因为他们,才避免了威力相当于广岛原子弹十倍的第二次爆炸。

核事故第一天,在距核电站三公里的美丽小镇普里皮亚季,尽管四万多居民已吸收了超过正常值五十倍的辐射,但他们依然生活在阳光灿烂的蒙蔽之中。凌晨爆炸伊始,普里皮亚季从睡梦中惊醒;第二天他们被告知,只发生了小事故,核电站是安全的。没有人告知他们必须紧闭门窗、服用碘片以应对。直到四十八小时后,政府才开始疏散受到高辐射的居民,但仍然没有透露疏散的原因。此时河水已浑浊不堪,冒起怪味的水泡;两岸边大片大片的松林、白桦林被放射性气流灼成焦黄色。

匪夷所思的是,事故发生第六天,苏联当局居然筹备了“五一”劳动节盛大庆典,想以此掩饰核事故的严重程度,进而显示“社会主义制度无比优越”。当然,权威的《真理报》在第三版底部发布了一则消息,声称“危机已经过去,现在没有任何危险了”。尽管标题很小,只有短短几句话,但它足以给恐慌的群众吃一颗定心丸。被洗脑的群众是最听信“真理”的。在距切尔诺贝利一百三十公里的基辅,“五一”节那天,辐射值是正常值的几千倍,当局依然鼓动群众参加劳动者大游行——红旗飘飘、彩色气球、高呼“苏联万岁”的人流、鲜花的海洋、呼啦啦的鸽群、天使般的笑容——无论怎么想象也无法将这场面与地狱、死亡联系到一起。然而,冷面无情的畸形政治导演的正是一幕巨大的荒诞剧!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场庆典中遭受戕害并踏进地狱之门。记者伊戈科斯汀拍摄了“死亡游行”的画面,但奇怪的是,这些资料竟也从乌克兰国家档案中蒸发了。

如此看来,切尔诺贝利绝不仅仅是一个悲剧现场,它其实是一个看不见的隐蔽杀手,一个没有命名的祭台,一个以花豹斑点式向外扩散的无主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