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勇
我对纯粹乡村的最后记忆止于2001年的那个色彩斑斓的夏天。我所以称那个夏天为色彩斑斓,是因为在那个夏天里我迷上了摄影。摄影使我对庸常而苍白的生活充满朝圣般的热爱,摄影也让发生在我们渐走渐远的岁月中的一些感人的影像永远定格在某一个具体的时间里,使我们在浏览这些影像时又重新走进了那段具体的事件。所谓的纯粹乡村的最后记忆是关于张北一个叫马裕村的记忆。
张北的马裕村是躲在无数丘陵背后的一个很小的村子。我们所以走进马裕村是因为我们在寻找一块聚集了很多珍贵鸟类的湿地时迷路了,所以我们就走进了马裕村。我们一走进马裕村就被马裕村的那种只有在黑白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纯粹乡村影像所迷住了,因为我在被斜阳覆盖的马裕村的村中央看到了一株历经数百年风霜的老柳树。老柳树的躯干虽已斑痕累累,但却仍然枝繁叶茂。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老柳树的枝干上建造了无数鸟巢,老柳树的下边还有一口古老的砖井,砖井上架着经年的辘轳,辘轳左边的青石板上坐着两位年轻的女人。女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在飞针走线地纳鞋底。年岁稍长的女子用于纳鞋底的针似乎有些钝了,不时地在自己黝黑的发上蹭一蹭。望着女人在发上蹭针的动作,我忽然想到了母亲。母亲的一生似乎都在纳鞋底,母亲纳鞋底的针钝了也在头发上蹭,母亲将她的一生都纳进鞋底里去了。母亲已于2001年的冬天去世了,每当我想到母亲,都有一种无法触摸的痛。
似乎受到年长的女子感染,年轻的小女子也开始在头发上蹭针,我想她用的针也一定钝了。在两位女子纳鞋底时,正有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崽在她们周围觅食,老母鸡咕咕地叫着,小鸡崽们的叫声却是柔弱的,我还听到了两位女子的一段对话,年长的女子问这回谈成了吗?年龄小的女子脸就红了一下说正谈着呢。年长的女子就嗔怪地笑了说成了就成了,还瞒嫂子!
年龄小的女子脸又红了一下说真的还……还没最后定呢。就在这时我按下了快门。我的动机是卑劣和龌龊的,当我按下快门时,我看到了老柳树右边正有几株向日葵和几株豆角秧在温暖的阳光下茁壮生长,我想这几株向日葵一定不是梵高笔下的向日葵,梵高笔下的向日葵太名贵太有功利性,这几株向日葵在寂寞时光里缓慢生长着,没有人会关心它们的欢乐与忧伤,它们鲜艳的色彩虽然富有诗意,但这种诗意是融入庸常日子的宁静诗意,于是我对着向日葵又按下了快门。
现在这组照片就珍藏在我的相册里,我在一些无奈的时光里翻阅这些照片时,就会想到马裕村和坐在村中央老柳树底下纳鞋底的两位年轻女人。
2010年我去张北,参加“河北作家坝上行”启动仪式时,曾向一名文联的书法家问起过马裕村,书法家笑着说,马裕村早已经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
为什么会消失?我瞪大眼睛问。书法家似乎有些责怪我的孤陋寡闻,他说,您不知张北在搞新农村建设吗?现在农民都住进高楼了。书法家在说这句话时还带着一点炫耀。我说那么农民以后就不种地了?书法家说怎么不种地了,地还是要种的,农民只是从平房搬进了高楼。我说以后农民还养猪养羊养猫养狗养鸡吗?书法家似乎认为我提的问题很笨,竟然很欧式地推开双手说,这个问题只有上帝知道。
是的,上帝是无所不知的。上帝知道全球化的乡村在渐渐地消失吗?上帝知道溶溶的月光下不会再有羞涩的女孩等待自己心仪的小伙吗?今天乡村的爱情也走进了霓虹闪烁的豪华会馆,走进灯红酒绿的酒吧,走进了纸醉金迷的KTV包间。乡村的女孩比城里的女孩一点也不逊色,她们也将黝黑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橘红色、酒红色、棕红色还有粉红色!只是没有了乡村的原始色。今天,你若对出生在80后90后的乡村女孩提到纳鞋底摇辘轳,她们会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你,她们会说,难道你会穿着千层底的布鞋上班吗?难道你家里还有两畦黄瓜等着你去摇辘轳浇灌吗?是的,姑娘们问得非常有道理。我去上班时穿的是棕色的老人头皮鞋,我吃的黄瓜和各种蔬菜是从超市买来的,我所有的行为似乎都和乡村只有间接的关系,但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农民的血液,我二哥的责任田里埋葬着父母的骨灰。在雨意低绵的清明的日子里,我和大哥开着私人的小轿车来给父母上坟,当我们将一铲铲新土添到父母的坟上时,我们就想到了父母这一生真的不容易,他们含辛茹苦地将我们四个人养大,日子刚刚有了一些变化,他们就和他们心目中的乡村一起去了。应该说真正的乡村影像是存在父辈的记忆中的,他们知道溶溶的月光下会有痴情的青年男女到打谷场的白杨树下约会,他们还知道在北方漫长的冬季烧得暖烘烘的火炕上,会有一些不安分的男女偷情,而偷情的代价是惨重的,偷情的男人不是喝下农药了断送了鲜活的生命,就是默默地甘心为对方奉献屈辱的一生,让自己失去男人的尊严,抑或是让自己笔挺的腰杆变弯。
在我七八岁时,我曾和故乡最好的伙伴王拴儿拿着他哥送他的大号手电筒四处乱照,我们在故乡村后的机井房里看到过富农孙长河的儿子孙富有搂着一位叫春草的俊俏姑娘亲嘴儿。为此,人高马大的孙富有因为我们发现了他的私密,一时间还给我和王拴儿跪下了。在他的长跪不起和春草哀求声中我和王拴儿悄悄地溜回了家。回家以后我们竟然对任何人也没提起这件事,因为我和王拴儿的守口如瓶,多年后在孙富有因收废品而大富大贵后,还曾专门请我和王拴儿喝过一次酒。在那次喝酒时孙富有哭了,他说我和王拴儿就是他的再造父母,假如当时我们要把这事说出去,他哪里还会有今日呀!
我和王拴儿虚情假意地说这事能说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其实当时作为孩子的我们不是不想说,是怕说出去连累了自己,因为我和王拴儿家里的成分也不好,自己的生存尚且不保呢。
乡村渐渐尘封在岁月深处,我曾在2005年夏季的一个雨意缠绵的周末,一个人悄悄地坐上了去青海的火车。我想到西北歌王王洛宾生活过的地方去寻找歌王的足迹,然而我的寻找显然是徒劳的。7月的青海湖是寂静的,散漫的油菜花在宁静的时光里缓慢盛开,却没有油菜花一样美丽的姑娘在翠绿的草滩上牧羊。一切都是寂静的,时光是寂静的,油菜花是寂静的,青海湖也是寂静的,而我却是哀伤的。我知道我不会在这个遥远的地方找到那个美丽迷人的牧羊女,我也知道王洛宾早已成为过去时,但我仍然要去寻找,我要去寻找什么呢?其实我的寻找就是一种和青春有关和故乡有关和诗以及音乐有关,更和梦想有关的乡村情结。
我的祖国有很辽阔的广大疆土,我们众多的民族又是农耕的民族,一个农耕民族应该有很深的乡土情。然而我们又是一个很容易遗忘的民族,我们昨天还陶醉在烟雨朦胧、牧童弄笛的春天里,今天就适应了霓虹闪烁、由钢筋水泥构建的冰凉城市。乡村各有各的不同,而千百个城市建构却如出一辙。
每一个漂泊者的内心都珍藏着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故乡,这个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是温情和诗意的,在你漂泊的途中乏了累了,你的灵魂就会回归故乡,因为你故乡埋藏着你的父母及至你祖父和你祖父的祖父的根脉。这块热土总在你最潦倒的时候收留你,它不但为你奉送故乡宽厚慈祥的微笑,还用温情的双手将你心灵的伤口抚平。
音乐家肖邦是深爱他的故乡的,他漂泊的足迹不管走到哪里,他的口袋里都会装着一抔取自故乡的泥土。
我曾在一些宁静的黄昏一个人躺在潮白河边翠绿的草滩上,静静地聆听肖邦的练习曲和小夜曲。肖邦的小夜曲虽然缺少振聋发聩的优美激情,但他的节奏却悠扬婉转,像山野间潺潺流淌的小溪,是来自大自然和谐的天籁之音,他不像其他音乐家那样地矫揉造作和华美,他是自然天成的,所以他是伟大的,因为他的内心里装着他波兰的故乡。
故乡的袅袅炊烟让他的音乐变得温情脉脉和诗意盎然。印度诗人泰戈尔1924年在清华大学演讲时对居住在城市里的人们说:“你们深爱你们目前的生活,单这爱就使你们的生活美好,不是贪心与势利,但城市只能产生做买卖的公事房,不是人住的家,公事房永远不会得到美的。”
我们说艺术是无国界的,泰戈尔的文学成就不属于印度,它属于人类,就像托尔斯泰和曹雪芹。但他们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却是有国界的,泰戈尔在漂泊的途中是深深地思念他的故乡的,虽然在泰戈尔的成长过程中故乡并没有给他足够的自信和尊严,甚至还让他蒙受了很多耻辱,但不管怎样,他还是热爱他的故乡的,他说我作为小孩时东方还不曾露白,宇宙暗森森的,我们不曾充分地明白我们自己已经出生在一个伟大的时期里。
每一个人的成长历程都接受了故乡的润泽和滋养,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装载着一方故乡的泥土,每个人的创作最后都是一部真实的个人成长史,而我们的故乡在哪儿?我们在去四处云游时到哪里去取一抔属于故乡的泥土?
地理意义上的东亚古国曾经是个夜郎自大的封闭国家,她几乎不愿对世界打开她紧闭的国门,她以为她是地球上最聪明最杰出的国家,于是便紧闭国门。当有一天我们打开国门以后才发现,原来我们落后了,欧洲国家还在我们使用算盘时就发明了计算机,紧接着是电脑和互联网。既然落后了我们就要有紧迫感,当然我们很快也有了电脑和互联网,我们一拥有电脑和互联网,故乡的概念就模糊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丧失,但即使是暂时丧失也是不应该的。
有人说一打开国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疏远了,其实这不是打开国门的错,这是我们认识方面的错误。“文革”期间我们的国门是紧紧封闭的,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近吗?父与子,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