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巷最里面是小区的停车场,靠近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里有两间房子,住着一群中年人,有做搬运工的也有小区的电工水工。每个房子里摆着两副架子床,可以睡六个人。庄三明就住在那里。我很早就认识庄三明,他原来是小区的保安,成天提着一根不知真假的警棍在小区晃荡。大概干了一年的保安后他就辞了职在小区的停车场里开了家洗车店。每天捏着一把高压水枪洗刷着各种颜色的汽车。庄三明精明,洗车的时候又在停车场口摆了个水果摊子,什么水果上市就卖什么水果。因为不交管理费也没人收税,所以他的水果卖得便宜。大概忙不过来,庄三明喜欢整数卖水果。比如五块钱四斤鸭梨,十块钱六斤芦柑。虽然价格便宜,但路过的人少,时间一长,他的芦柑蔫了,苹果烂了,只有核桃看着还光鲜。所以洗完车后他就用一把锃亮的夹子夹碎核桃,边夹着边喊着卖,卖的时候自己也挑吃着残留在核桃缝隙里的核仁,很是悠然自得。
有一年春节,我看见庄三明的妻子来了。他的妻子矮胖,抱着孩子就像抱着自己的弟弟。因为孩子小还不会说话。庄三明就摇头晃脑地伸手逗着孩子叫爸爸,周围的人见了庄三明的孩子都会夸一下,说孩子长得漂亮。庄三明一听有人夸孩子就热情地递着纸烟,并大方地让那些人品尝刚刚上市的新鲜冬枣。那年冬天,庄三明和妻子两个人端着凳子在洗车场晒太阳,庄三明和妻子舒心地笑着,样子让人羡慕。庄三明是宁夏人,牙很白净,头发梳理得光滑,手脚也很是麻利,洗车打蜡速度很快。他见谁都是笑眯眯的。
后来,庄三明就在小区后面的城中村里租了房子,开始让妻子照看水果摊,后来又摆起香烟摊,夹杂着卖一些小孩子零食。再后来,他在零食摊前摆了台电动儿童摇摇车,吱呀吱呀地响着音乐,吸引着一群群儿童。庄三明一会儿招呼着洗车,一会儿帮着妻子卖水果香烟,一会儿又去开电动摇摇车。
庄三明的孩子已经学会了走路,一个人摇摇晃晃爬上台阶,靠近摇摇车想坐进摇摇车,但庄三明不让。因为坐摇摇车的孩子太多了,一个孩子坐一次一块钱。庄三明的孩子哭着,哭了之后就爬下台阶到自家的水果摊上抓香蕉吃,庄三明的妻子也没给孩子香蕉,只给孩子剥了一个小橘子。大概橘子太酸,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庄三明就抱走了孩子,抱着孩子边走边拍孩子的屁股,一直到孩子的哭声更大更刺耳。
昨天,我从庄三明的洗车店门口过,看见庄三明的妻子抱着肚子在喘气,她有了身孕,大概在这个月底要生了。她起身称水果递纸烟的时候明显地表现出许多的疲惫和不自然。
六
刘大夫的诊所在巷子的最里头,靠近社区,由两间门面房改造而成,门牌上没有横挂什么招牌,只有一个贴着“红十字”字样的灯箱立在诊所门脚的下面。刘大夫在诊所的门牌上方装了个蓝条子的防雨罩,门面显得大了些,下雨的时候经常有人在他的屋檐下躲雨,那时候刘大夫的诊所就很抢眼,也显得温暖。
刘大夫的诊所里有四张床,输液体的吊杆是用生铁焊接的,很沉也很冰凉。刘大夫每天要烧很多热水,来病人了就灌个热水袋压在输液管下面。刘大夫还把一些塑料饮料瓶和用过的纸杯积攒下来,碰上行动不便的病人,就递个瓶子解决撒尿问题。刘大夫诊所里还有台电视,顶上装了架特制的天线,能接收来一些诸如法国服装台、凤凰新闻台之类的节目,所以看电视的人多,电视成天开着,大小病人都盯着看。大概是里面的女人服装奇特,姿势夸张。
一年四季里,刘大夫的诊所都有着许多病人,大多是感冒发烧的病人。
有一阵子,刘大夫的诊所里来过一个漂亮的姑娘,做护士,她非常健美和干练,穿着绷紧屁股的牛仔裤,露着白白的脖子。她扎针迅速,准而不痛。如果碰上难缠的小孩子,那个漂亮的姑娘就会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个棒棒糖或者小软糖,逗得孩子哭了又笑了。所以家长喜欢来刘大夫诊所。有时候我从刘大夫诊所门口过,里面老的少的挤满了屋子,每个人吊着液体瓶。刘大夫戴着副老花镜无所事事地看报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得极其认真,炉子上的水烧开了直冒热气他也不灌。
刘大夫诊所闹过一次医疗纠纷。起因是一个老太婆在刘大夫诊所里挂完液体回家后哮喘,心闷心慌。后来被送到医院抢救,差点儿没了命。老太太的儿女闹到诊所来,说刘大夫输液速度太快,配药不规范。老太太的儿女喊着要刘大夫赔钱,刘大夫不吭声只赔了扎针费十六块钱。他说,药是老太太拿来的他只是扎针,其他情况他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他只退扎针费。刘大夫不紧不慌,最后,区卫生局也来人了,要查刘大夫的诊所,但因为刘大夫诊所是合法的,是挂在市老年医协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后来碰上年龄偏大的病人,刘大夫就建议他们到大医院去看。
刘大夫似乎很老了,他说自己今年六十八岁,但旁边的都觉得他有七十多岁了。他的头发全白了,穿着一件白大褂子就像个白头翁。他说他来自渭北塬上,但他的陕北口音很重,有些鄂尔多斯的音调。
刘大夫睡在诊所的病床上,他早上九点钟开门,先掏屋里煤炉子里的煤灰,然后在巷子里来回走几圈,再回到店里开店门,把“红十字”字样的导医牌放在门口。他的助手——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得比较晚,来了就是避着刘大夫,躲在屋子旁边的拐角处狠劲儿地抽一根烟,再回到诊所提水,清理医疗垃圾。那个时候,巷子里开始热闹起来,小商店、裁缝店、水果店都不紧不慢地开门。
刘大夫诊所的窗户下养着很多盆花草,其中一簇喇叭花开得繁茂,有紫红的有深黄的也有纯白的。还有几株辣椒,红红的挂在叶子下,被路过的人摘了后又长出几只来,很是清新和舒目。
七
赵大妈总是端着凳子坐在自行车棚的门口打瞌睡,似乎一年四季里她总是睡不醒。她的孙女在屋子里写作业,写累了从自行车棚跑出来看一些小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赵大妈的孙女是抱养的,十年前赵大妈看管自行车棚的时候发现一个孩子被丢弃在车棚前的草丛里,冻得脸发青。她把孩子抱起来看了很大一会儿又放下,最后再抱起来就抱进了自行车棚。她抱孩子后的第二天就对我母亲说,孩子让我碰上了是我的命,我养她就不知道有没有人找我麻烦。我母亲鼓励她认养下孩子,我母亲对赵大妈说,权当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孙女,养大了就能给你养老送终。
大概人们都认为赵大妈是在带自己的孙女,十年来,从没有人过问孩子的身世。赵大妈一直在自行车棚里看车子,有时候把孩子抱在怀里,有时候就把孩子扔在车棚里的床上。一辆自行车存车费一月三块钱,她的车棚里存了一百多辆,一个月收入也就是三百多块。后来,买电动车的人多了,一辆车子保管费涨到五毛钱,一个月也就是五百多块钱。所以我一直不清楚她是怎么安排生活的,比如生病,取暖,孩子上学。可能是觉得她生活不易,有人给她送了台老式的窗式空调,她怕费电,就在棚子里搁着。但棚子里还是热,棚子上铺着油毡不透气,后来有些地方油毡烂了就换上了石棉瓦,我存车子的时候,老觉得有股风在棚子里吹着。但赵大妈似乎早已经习惯车棚生活,她经常站在车棚里,端详着或许是在默数着车子的数量,一站就是大半天。她的身体似乎一直硬朗着,从来没有生过病。
在车棚里,我看见赵大妈的孙女也长得很高了,虽然没有吃过好饭菜,但赵大妈的孙女很安静地长大了,长得健康漂亮,眼珠子滴溜滴溜的好像在说话。车棚的门口处用土红色的砖头垒起的一间小房子就是赵大妈和孙女的家。就在那个车棚里,一个被丢弃的孩子找到了庇护,一个老人找到了依靠。
春来秋去,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赵大妈和她的孙女。早些年,孩子还小的时候,还常常和小区院子里的孩子一起跳皮筋捉迷藏。现在,她长大了,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放学就钻到车棚里的小房子里。小房子外接着一根水管,赵大妈的孙女经常在那里洗衣服,有些衣服洗得完全褪了色,挂在车棚里像破损的抹布。
有天晚上我十一点回家,看见赵大妈和孙女在车棚外坐着乘凉。月光倾洒在她们的身上像水浇在青石上,赵大妈摇着扇子,孙女的头趴在她的腿上。
小区里有很多的人在乘凉,四处走动,但没有人和赵大妈拉家常。
赵大妈是哪里人?有没有家和儿女?为什么要在小区里看车棚?这些都是谜。我问过母亲,母亲也不知道。尽管她和赵大妈很熟悉。母亲说,可能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要不到这个年龄也不会干这份差事。母亲说,不管怎样,婆孙两个的日子过得还凑合,没病没灾的……赵大妈的车棚在过年的时候也贴着大红对联,挂着大红灯笼,但是不放炮,所以显得安静。有一年过年,赵大妈给母亲送过来她蒸的馍花,花花绿绿很精致,一看就是心灵手巧的人做的。
八
林盈盈用几十张硬邦邦的发型张贴画把发屋的墙壁糊了个遍,也在房子的最里面糊出了一间小卧室。放在卧室外的是个大蜂窝煤炉子,上面架个大水壶,所以一进她的发屋,煤气味重湿气也大。到林盈盈发屋来理发的人都喜欢在墙上找寻适合自己的发型,然后询问林盈盈能不能做成画上的发型,但林盈盈只会理最普通的平头和刘海头。林盈盈的店名最初叫“大众理发店”,后来改成“盈盈发屋”,名字改了,林盈盈还是擅长理平头和刘海头。所以,那些喜欢时尚的青年男女是不来光顾林盈盈发屋的。经常光顾林盈盈发屋的都是些老大爷老大妈,还有些小孩子被父母抱着到林盈盈发屋剃光头。
大家喜欢到林盈盈的发屋只因为她理发便宜,平头三块刘海头五块小孩子剃头两块。而旁边理发店最便宜的理发也要五块钱。所以林盈盈的理发生意看起来还不错,经常有人在店里排队等候。尤其是春节前,林盈盈每天晚上要到十二点才关门,关了门,还要费很大的劲儿收拾落满地的头发和染发剂。
林盈盈理发店一直没有雇佣过帮手和学徒。有时候,她的丈夫会帮着洗头,打扫地上杂乱的头发。但很多时候,她的丈夫在房子后面的小卧室睡觉。
林盈盈的丈夫在网吧里做网管,都是在晚上上班,白天睡觉。林盈盈的丈夫戴着眼镜,瘦削文弱,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有时候林盈盈理发烦躁了数落他,他也不吭气。如果林盈盈说得言辞激烈了,他就会悄悄地出发屋,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提前到网吧上班。
林盈盈有一个女儿两岁,刚学会走路就经常到巷子里向路边的行人讨要糖吃。林盈盈为此常打她,拧她的嘴。但孩子不长记性,林盈盈忙的时候,她就会溜出去,直到饥饿了才哭着回来。那两年,小区周围丢过几个小孩,但林盈盈的女儿从来没有跑丢过也没被人哄骗过。倒是随着时间的延伸,林盈盈的女儿更大胆,竟然到便利店里抓棒棒糖吃,在巷子里的水果摊上偷橘子吃。后来,林盈盈就把女儿送幼儿园了,送到西郊的一个村子里,离家很远,据说那个幼儿园很便宜,一个月管吃管住只要两百多块钱。
前些日子,我在林盈盈的店里理发,林盈盈满脸的笑容,好像有什么喜事降临。后来她跟我说,她一个在政府工作的亲戚帮忙把她和她女儿的户口从老家迁到了西安。虽然户口属于郊区农转非的性质,但也算是西安的户口了。她为此高兴着,给我理发也细致起来,理了很长的时间。
我问她老家是哪里的,她说是甘肃西峰的,她十几岁就来西安打工,干过很多种工作。她认识的很多姑娘都找了西安城里的人结了婚,成了西安户口,即使没有工作还有几百块钱的城市低保补贴。
林盈盈的手指一直是冰凉的。尤其是冬天,她冰凉的手指在我的脖子间和鬓间移动,让我有一阵悚然的感觉。尽管我不喜欢林盈盈唠叨的样子也不喜欢她冰凉的手指,但我一直觉得她理发前给我洗头的时候,手劲儿恰到好处,我头里的许多杂念在她的搓揉中点点消去,比理发更舒服。
九
天气预报说有小雨,雨果真就在下午下了起来。在曹家巷打煤场门口,我看见刘大夫、庄三明还有平时不喜欢参与聚会的老王,此刻他们都聚在老张的公厕收费室里热议着小区的整体拆迁。他们忧心重重地抽着烟,对着我交谈,埋怨着城市的扩张。他们关心的不是曹家巷拆除改造后的崭新形象,他们关心的是曹家巷改造了,租住的门面房没有了,他们要换地方了。今后要去的地方在哪里,他们似乎显得很迷茫。
曹家巷是要拆迁的,这里的旧楼房都要被拆掉,这里会有公共绿地,会有高楼和商务会所,曹家巷将会消失,伴随曹家巷消失的有很多东西。包括曹家巷里的老槐树,麻雀窝和杂草丛生的门球场。所以,在三月细雨飘扬的曹家巷里,忧伤的还有一群老人,他们习惯楼下有公厕,习惯在刘大夫诊所里吊针儿,习惯在林盈盈发屋里理发,习惯听到防护网铆焊时飞溅的声音。
我感觉到,曹家巷里比往日更安静。
只有她在忙碌地支撑着一把巨大的布伞,收拾着桌凳。她已经不经营小吃店了,她和丈夫在巷子里摆起了夜市,专卖烩麻食。她的生意很好,有很多务工的人喜欢吃她做的烩麻食,很多务工的人还是觉得她卖的烩麻食量大价格便宜。
夜色渐渐起来了,夜色笼罩着城市,也笼罩着曹家巷。夜色中,雨无声无息。
(《延河》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