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春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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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致石民信(四十一通) (3)

]①这本书,我总不能说不喜欢,但是仿佛那是留声机的声音,虽然震动读者的灵魂,总有些不贴切近代人的心境,它里面的苦恼,恐怕是十九世纪末的苦恼吧!那时人们只去追究神、人的意义,我却觉(得)我们现在是黑漆一团,好像失丢了一切,又好像得到了一切,将来的人们也许明白地看出这时代的意义,但是我们这班人只觉(得)是在“走马灯下奔走着”。废名前天嘲笑我“不甘于没有恋爱事体”,这句话对不对且作别论,“不甘”的确是我们心中最有力的情调,不甘虚生,不甘安于沉沦……然而,也只是“不甘”而已。

今天看了《生田春月》那篇评传(文章太日本气味些),生出许多感想,若使我跑去自杀的话(这当然是句笑话),我的绝命书一定是这样写:“我是糊糊涂涂地活过一生,所以也该糊糊涂涂地死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既然是没有意义地活了这许多年,自然该没有意义地在这一天内死去。”若使人们问:那么随缘消岁月岂不好呢,又何必把自己生命看得如是值钱,居然费力去料理它,亲自送它到世界的门口呢?我就要答道:我不愿老受莫名其妙的“生的意志”(will to live)支配着,它支配了我这好几十年,我今天可要逃学了。这些话说得太英雄了,惭愧。近来细读梁巨川[① 梁巨川为梁漱溟的父亲,他的自杀经过,可参阅《梁漱溟问答录》一书第一章。

]①先生自杀前写的书信,深觉得他是怀着青春情绪去寻死的,令人欣欢。而王静庵的投湖,是生命力的销沉,令人可怜他。若使区区胆子大到胆敢对死睁视,那么我一定“师出无名”地走上那永古黑暗的长途。这些也是“Words!Words!Words!”吧!教科书不是说过“多言无益”吧(吗)?

附上相片一张,大概是投桃报李吧!我却很喜欢自己这张相片。你看脸上没有一线笔画分明的轮廓,这指出我意志力的薄弱,而那种渺茫地欲泣的神情,是很能道我心曲的。寄语朱森,若使他想得我相片,他得先寄一张来(福琳要在内)。没有空地了。

秋心

十四[① 此信是钢笔直书,写在印有“THE NATIONAL UNIVERSITY OF PEKING”的道林纸信纸上。

]①

影清:

久未得来函,你的Affaire d’Amour[② 法语,意为“恋爱事件”。]②近来如何?我愿将灵魂卖给Satan[③ 英语,意为“恶魔”。]③,要看一看做Lover(情人)的石诗人是怎么样子。

前日温源宁对弟说,石民漂亮得很,生得很像Angel(安琪儿),当时废名兄也在旁,这话大概是你所乐闻吧!

近来因为放假,只办半天工,闲暇较多,常在家里无事此静坐,但是总坐不久,结果又是找人谈天,乱跑一阵,因此深感到我们一天都是在“躲避自己”里过活,这也是我们所以需要大都会,的确是近代人的Morbidity[④ 英语,意为“病态”。 ]④。

前日读一篇Lermentover的[⑤ 莱蒙托夫(1814—1841),俄国诗人、作家。]⑤短篇小说,碰到一首诗,也是说帆的,他真可以叫做“帆的诗人”了。录之于下:

On the rolling waves

Of the deep,green sea,

Many white-sailed ships

Sail away from me,

’Mid those ships in one

That is borne to me;

Two oars guide it on

The billows of the sea.

Great ships stretch their wings,

When winds and storms arise,

And each her weary course

Across the waters plies,

I bow me low and pray;

“Quell thy wicked wave,

My own dear little boat

Upon thy bosom save!”

My boat it bears to me

Treasures manifold,

Steered through night and storm

By head and hand so bold.[① 这首莱蒙托夫的诗,译文如下:

在深沉、碧绿的大海

滚滚翻腾的波涛上,

许多挂着白帆的船只

离开我而驶向他方。

在那些船只中有一艘

划过来,朝着我的方向;

在大海的波涛之上

为它开道的是两把桨。

当风暴升起时,

大船展开翅膀,

每回厌倦的航程

都来回在这片海水上。

我弯下身来祈祷:

“平息您那恶意的浪涛吧,

让我自己亲爱的小舟

在您的胸膛里得到拯救!”

我的小舟向我划来

带着许许多多财富,

穿过黑夜和风暴牢牢驾驶

昂首挥臂毫无畏惧。]①

这也是一首好诗,不过跟你所译的(是)另一种情调,在茫茫人海里,我希望你已望见你的小舟了。太Sentimental了,未能免俗。

袁、顾二先生想已会面,顾君在这里也正如足下现在一样。北大经费渺茫,请你催一下款子(Moll Flanders已译完,共剩有四百九十元),Gogol[② 果戈理(1809—1852),俄国作家,著有《死魂灵》《钦差大臣》等。

]②已动笔译了没有?请你将Proper name[③ 英语,意为“专有名称”。

]③的译名定下,这事是非编辑先生大笔一挥不可,否则不足以泣鬼神。

小侄女名字叫做燕瑛,译作英文当然是Peking Beauty[① 英语,意为“燕京美人”。

]①了。北海前日有vacancy[② 英语,意为“空缺”。

]②,但据云彼处现非学过图书馆学之人不用,这真是无可奈何。

小孩又哭了,不能再写,请速回信。

即请

撰安

弟遇春顿首七月廿七日

十五 ③[③ 此信系钢笔直书,写在“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部”的道林纸信纸上。 ]

影清:

我现在要说“结婚者的怨言”了。说来话长,容我细表。前日王普由山东来平做事(研究院),我与他约好某日下午同到北海去,谁知到他那里有位女朋友在座,只好说几句机锋退去,去找一位同乡,他又到五斋去了,还有几位朋友都在少年场里混战,恐又碰壁,只好回家与太太对坐。你看,这不是走头(投)无路吧!幸好此刻不在上海,否则一定会遭你的奚落,“儿女情深,友朋道丧”,于今为甚。结婚者真不胜其悲哀矣。

今日一位朋友请到清真馆子吃洋菜,谈了许多“毁灭”之话,但是听说这位先生arrant[① 英语,意为“声名狼藉”。]①,此刻离平,于是乎他melancolie sans raison[② 法语,意为“阴郁至无理性地步”。]②了。

老板的钱千万催促,这是我写这封信的唯一动机,无论如何请他先寄一部分来。

我那几篇“拟情诗”(1. She is Gone;2. Bitter Smile;3. Tomb)[③ 指作者的三篇散文:《她走了》《苦笑》《坟》,均见《骆驼草》周刊,皆署名“秋心”。

]③你觉(得)如何?恐怕是自作多情吧!许多人因此猜我同Femme[④ 法语,意为“妇人,女士”。

]④不大好,岂意琴瑟调和,这是你晓得的。

前信不是同你说“躲避自己”吗?近来仍然如是。买一本英文圣经,想念想了三个月,终未看一字,忽然记起Dostoivsky的 Crime and Punishment里面的主人翁Reskornikov和娼妓Jonia跪在床前同念Bible[⑤ 意为“忽然记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里的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娼妓索妮娅,跪在床前同念《圣经》”。]⑤,信乎哉,只有娼妓可陪读Bible,无论如何,比红袖添香姨太太式办法高明得多。颇想写一篇《娼妓礼赞》,终未着笔。

你说,我们在走马灯下奔波,这是千真万确的话,谢谢你说出。记得走马灯的戏本无非“耗子嫁姑娘”等,不知道我们闹的是什么玩意儿,记得T. S Eliot[⑥ T.S.艾略特(1888—1965),英国诗人、文学批评家。]⑥说,世界是一个老妇人在垃圾堆里找些燃料,的确是这么无聊。这里蝉声闹得很,有时晚上几乎睡不着,前日看见报上说,歇浦潮兴,四川路浸了,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朱森老不北来,难道也像你那样舍不得上海吗?要去理发了,来信请写长些,并请介绍道我的朋友。

遇春八、五

假中重念Dostoivsky的Brothers Karamozovs[①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①,相信是天下古今第一本小说,他书里有成千变态心理的人,都描写深刻得使我做出噩梦。希望你也看一下,但是有一千页。我这里有两部,若使你真想看,可以奉送一部。但是你需先心里默誓(人格担保),在收到书后三个月内看完(一天十页,不算多吧!)默誓后写信来,即可寄上,否则不行。

但是,那本书与Amant[② 法语,意为“恋人,情人”。]②同读不下去,因为里面全是焚琴煮鹤的话。

那真是值得一读的书,而且你读着一定会欢喜的。

上面(的)话几乎像电影广告。

十六[③ 此信系钢笔直书,写在“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部”的道林纸信纸上。

]③

影清:

听说你常到兆丰花园去,不胜羡慕之至。然而我也有过光荣的日子,曾同一位不大认识的女子在那儿抽烟谈天过,但是只是一回而已,班门弄斧,莫笑!前星期天天喝酒(Beer),每晚回家时,凝想酒后的莫须有世界,然而第二天醒来幻象完全消灭,世界仍然如是糟糕,我每次举杯时,总常常记起你那首《酒歌》,而且仿佛杯杯都是酡酒。你近来做了什么诗没有?恐怕不能写情诗吧!这是一位有经验的爱人说的话。总之,久不见足下之大作了。昨夜看一部俄国诗集,里面说叶遂宁(叶塞宁)在他自杀前一天,用他自己的血写一首诗给他朋友,因为旅馆里找不到墨水。我真喜欢这段故事。将去自杀的人,拿血写的诗就是(写得)坏,也是好的。弟近来常有空虚之感,前月月圆时望月,顿然觉得此生无所寄托,生命太无内容,草草一生,未免有负上天好生之德。《世说新语》里面有一个人说,做人“手挥五弦易,目送飞鸿难”。弟觉(得)自己既不甘只手挥五弦,天上却又找不出飞鸿可送,于是乎,像《西厢记》所谓“人琴俱渺矣”。

朱森下年仍在上海,这是可恨。他说,他现已甘于寂寞了。不知从前不甘于寂寞时,有何盛事?请你就近质问一声。

老板的钱尚是分文未寄来,弟在这儿穷得很,昨日去一快信催他。一面自然还得请你在旁击鼓催花。

前寄给北新的《救火夫》,你见到没有?这几天内正写一篇《黑暗》,那是我这两三年入世经验的结晶。弟常觉得写点东西,心里会(轻)松点。所以不论是否千古事,当时总有些快意。

Gogol里面的名字,请你译出来寄下。你大概什么时候动手译呢?

昨晚读词,读到“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几乎打了一个寒噤。请即回信。

秋心八月二十日

十七[① 此信系钢笔横书,写在“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部”的道林纸信纸上。贴着此信的白报纸手工合订本,在此页前,被撕去两页,此页上有皮鞋脚印,显然是被人踩过。]①

(上缺)

此间开课无日期,欠薪是当然的,但也有个好处,只办上半天工,下午多半是游荡过去了。这里有声电影也盛行得很,青年会电影场改建为专映有声电影之电影院,叫做“光陆”,洋名也是 Capitol,弟却未光顾过,因为那些片子在上海时都看过了,加以近来大有幽姿不入少年场之概。

Dostoivsky收到没有?开始念没有?

近来深悟Schopenhauer[② 叔本华(1788—l860),德国哲学家。

]②所谓只有苦痛是Positive[③ 英语,意为“肯定”。

]③,快乐都是Negative[④ 英语,意为“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