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既黑且长,只容一人宽窄,两人跌跌撞撞,宁恒在前走着,铁五在末断后。
灯豆摇晃,人影乱摆,走走停停间,两人已行近有一时辰了。方才父亲神色历历在目,经过一番奔波,宁恒已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眼见自家地下卧了这么一条密道,自为少主人竟是丝毫未闻,宁恒心下暗暗吃惊,不知这密道究竟修了有多长,又是要通往何处?
正思索中,后头隐约传来阵阵声响,闻之虽弱,但依旧可辨。两人同时心下一惊,怎这快?!想来朝廷鹰爪已然找入密道,来人军靴顿地,为数不少,闻来便知是正规禁军,绝非泛泛之辈可比。想到此处,二人更是加快步伐。
前方道路越来越低,之前能站立,此刻却只能伏身攀爬。两人伏身在地,忽的前头一阵冷风吹来,隐约间前上方竟有一缕光线映入。见得如此,两人不禁为之振奋,当下手脚并用,加速爬行。
行到光处,豁然开朗,只见此处是一天然大洞,光源映入,出口直开上头,井盖大小。
铁五喜上心头,当即一个纵跃飞身向上,破洞而出。可是方一出头,脑袋顿时碰的一头灰屑蛛网,飒飒尘土飞扬,此间密道定是许久无人足至了。
铁五扫了一圈,见上头无甚异样,当即回头伸手,拉起宁恒。那密道沙土泥石,经过一番逃生,两人身上全数脏乱,尘土乌痕,污水青苔,全没了昨日的风光模样。
二人匆匆扑身一阵,宁恒眼望四处,只见这是一处废弃庙宇,堂上供着一尊土地神像雕塑,那神像早已倾斜,庙墙多处已然坍塌,断垣残壁,屋梁盘网,颇见苍凉之色。
那湘铁五却对这庙宇毫无兴致,只在庙中来回搬运大块物件,直往密道光源堵去。想来追兵若无光源指引,必然一阵好找。宁恒心下不禁愧疚起来,自己身为尚书公子,定是贵日子过惯了,却连这点小事都没想起。
此庙建立山间,外头树影丛丛。见铁五忙里忙外,兀自搬石堵洞,宁恒便率先行出庙宇,夜雨方过,山风吹来,放眼朝山下望去。此时天已五更末尾,天际微亮,微光之下,皇城远在西方位。
正思索间,铁五已然出来,只是紧蹙眉头,低声道:“少爷,咱们先去柳青镇,一切等寻得舅老爷之后再做盘算吧?”
宁恒点头应是,跟着道:“按远近推测,这儿定是城东万马山一代。”说着遥指北方,振声道,“皇宫处于北面,出城走南门最捷。”
后有追兵,耽搁不得,两人当即寻路下山。可是几番波折,往来复返,此处地形极为复杂,二人转了几圈,却尽数回到了这片茂林,想到追兵在后,心中直是惶急不已。
正欲再复寻路,只听远处歌声悠扬,好似乡人在高唱,节奏怪异,却悦耳动听。那歌声由远而近,直唱道:
看破浮生过半,
半之受无用边。
半中岁月尽幽闲;
半里乾坤宽展。
半郭半乡村舍,
半山半水田园;
半耕半读半经廛;
半士半姻民眷;
半雅半粗器具,
半华半实庭轩;
衾裳半素半轻鲜,
……
二人虽未细听词意,但尽然心下一喜,想来定是乡民早间吟唱山歌,若有了山民指路,两人必能快些出山,顺利躲过朝廷追兵,当下便顺着声源,踏步寻去。
两人随着歌声而行,那歌声好似刻意引路一般,每当二人无法辨别之时,歌声忽而提高调子,当二人行错步时,那旋律又急速变换,反反复复中,竟已走出了这奇山怪道。
方才走上山路大道,那歌声即时消停。此时晨雾浓浓,两人看不清前路,只觉前方好似有什么挡着,待走近看,眼前赫然出现一座农房,房前一名老妇正自收晾衣物。
山郊野外,忽见妇人,两人皆是一愣。宁恒率先反应了过来,当先一个迈步向前,拱手道:“敢问老人家……”听闻问话,老妇转了过头来,直勾勾地上下打量二人,那老妇看上去已至耆年,弯腰垂背,一双眼却生得水汪透亮,如此怪异面孔,惊得宁恒硬把后头的话给吞进了肚子里。
老妇紧抿嘴唇,水眼流转,不住上下打量眼前少年,时而满面疑惑,时而神色鄙夷,如此稀奇古怪的打量一阵后,方才开口道:“这身衣服,想是来哪儿偷来的吧?是也不是?”
咦!老妇出言莫名其妙,宁恒错愕不已,不禁与铁五对望一眼,跟着低头看向自身装扮,只见华衣绸带污秽破损,却挺像是个小贼偷了富贵人家衣物,又跑到荒郊乱窜一般。想起昨夜变故,这位公子虽然平日舌灿莲花,此刻却支支吾吾,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眼见少爷乱了阵脚,一旁铁五越身而过,拱手抢答道:“在下与我家公子路遇匪人强盗,方才这般狼藉。在下只想问个路,也好回家。”
那老妇哼了一声,怒斥道:“贼子便是贼子,还需辩解什么?老妇我不与赃人指路,还不快快把这身偷来衣物换掉!”说着竟抛过手头几件衣裳。呵斥道:“换上!”
身为堂堂尚书府护卫,无端被污贼子,铁五怎受过这等轻辱。他咦的一声,面色不善,手指老妇,想来已经动怒。一旁宁恒见状,连忙咳了咳,挡在二人中间,使劲朝铁五眨了眨眼,示意莫要惹事。
两人身着华服,却污秽不堪,人家要如此防备,也是自然。这老妇既然抛了衣物,索性打蛇随棍上,也好换掉一身显眼服饰。宁恒当下恭言道:“婆婆教训的是,在下这就换了这身贼服。”说着拿起衣物,使劲暗示铁五。
铁五哼了一声,吞声忍气间,已然随着换上农装。见二人听话,那老妇不住点头,颇见欢快,跟着温言道:“还是这白脸贼晓事。”
“说谁呢!”铁五先前脸色已然不善,眼见老妇又是出言不逊,此刻更是大怒欲狂。老妇却视而不见,自顾自道:“两位想问去哪儿的路?若要出城,城南申鸣胡同,有条暗沟……”这话说得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真不像是年迈之人。
宁恒心下诧异不已,当下打断话头,便出言道:“承蒙婆婆指点,在下欲往……”
“城东李氏当铺。婆婆只需提点下山方向即可,后头的我二人理会得。”话未出口,铁五已然抢答。耳听铁五胡言乱诌,宁恒不禁心下暗赞,想来这铁五阅历深广,经验厚足,相伴而行,凡事全然不需自己发愁。
那老妇闻言,却紧蹙眉头,疑惑道:“下山之路不就在前方么?”跟着抬手一指,二人顺着老妇所指看去,忽然面色震惊不已,那下山之路果然已在前头,山不再高,难道竟是方才那歌声,一路将二人领了下来?!
二人面色阴晴不定,正讶异间,忽听一阵马蹄声响,似有一队人马上山而来。二人心下一禀,想起官兵追捕在身,当下顾不得多想,直往路旁丛中窜去。
二人屏住呼吸,定睛向前,见是一队军官,为首那名将军骑身马上,手拿罗盘,忽而望望峰顶,忽而瞧瞧罗盘,眼神疑惑,似在沉思什么。见得如此怪状,二人不禁啧啧称奇。
后头军士身着重甲,步伐匆匆,陆续的从眼前慢跑而过。前头那军官正自疑惑间,忽见得那老妇,于是勒马转头,已朝老妇走去,跟着向老妇喊话。
哎呀!糟了!丛中二人脑中一闪,忽的脸色同时一变,两人跟着对望一眼,已是冷汗直流,就怕那老妇不谙世事,把自己给供了出来!
远远看去,只见那老妇朝山头指指点点,军官频频颔首。宁恒握紧拳头,铁五欲拔刀柄,二人心急如火,只是听不见那方对答,只能干自着急。
过不了一会,那领头军官大呵一声,军官们便跟着那骑,纷纷朝山上进发,顷刻间竟一个不剩。
见得如此,两人方才长舒一口气,脸色难堪,直直瘫软在地下。二人虽觉老妇怪异,但都不想在此耽搁,当下抹了尘土遮脸,朝老妇道过别,即刻朝山下走去。
一路行来山脚,四处官兵却都不少,不过无人盘问,却是散在山间丛中,想来官兵惰怠,多是为了应付了事,装装模样,二人冷汗涔涔间,已然奔出了万马山。
走上京道,此时天光大亮,人群渐渐多了起来。一路行去,耳边尽是店铺吆喝声,孩童嬉闹声,街坊争吵声,好生热闹。两人想起方才虚惊,心下不禁后怕。看来当务之急,自是出京为重,当下也不再做耽搁。
二人一路穿过繁华,很快便来到南城门下。此刻城门未开,但前头人潮汇聚,正围城脚上一张布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隐约间好似听见一人道:“是呀,你说官都做那么大还造什么反啊?”
另一人哈哈笑回道:“管他的,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死一个是一个,死两个是一双!”
闻得对答,宁恒隐约感觉不对,心怦怦然,就怕这布告是与自家有关,当即跻身人群,探头观看,只见城上张贴布告,上书曰:“……宁氏身为当朝重臣,不念皇恩,竟贪赃枉法在前,密谋造反在后……现奉旨抄家,遂日斩首……”
啊!果然怕什么,便来什么!果然步了陆国丈后尘么!
密谋造反,贪赃枉法……
无论官职大小,只要安上贪赃罪名,便会遭到天下百姓唾弃;只要写上密谋造反,便没有人敢替出风头。落水之犬,没有任何人会傻到同情……
宁恒茫然四望,只见身周百姓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摇头叹息,更多的是……
幸灾乐祸!
可是,宁氏如此,全是为了你们啊!为了降卒性命,为了万千百姓求情,才惹得横祸啊!
宁恒青筋暴跳,怒心滚滚,咬牙间已紧紧握住了双拳。他想大声咆哮,怒吼的告诉天下人,宁氏是被冤枉的……冤枉的……
忽的肩头上被拍了拍,紧握的拳头被一双暖手握住了。转头望去,见铁五向自己眨了眨眼,示意跟他走。
见得铁五,宁恒只感一阵委屈苍凉,顿时怒气消散大半。他呆立半响,跟着长叹一声,便无奈的随铁五行去。
两人行到城头另一边,铁五伸手道:“少爷你看。”宁恒抬目,朝铁五所指方向看去,只见这头也贴了一张布告,上头“通缉令”三个红色大字映入眼帘:“前兵部尚书公子宁恒,经查,为金人奸细,欲图里外应合……现悬赏十万白银……”
咦!眼见不仅家破人亡,现下又成奸细,还值个十万……宁恒不住瞪大了眼。口中低喃道:“区区一位落魄公子,值得十万?”
见少爷目瞪口呆,铁五不住嘿嘿一笑,当即凑在宁恒耳边,低声打趣道:“此刻少爷一发千金,当得好好爱护才是。”
闻得此言,二人不禁相视哈哈一笑,阴霾之情竟一扫而空。正笑间,城门已然打开,眼见城门方开,人群顿时聚了过来,商贩农夫,富甲侠客,出入络绎不绝,不一会就排起了长队。
二人看得痴了,待反应过来,人群已排起长龙队来。当下无奈一笑,只好往群中钻去排侯,两人身着农装,一身寻常庄稼人打扮,不一会就已融入人群,寻不着影了。
“驾!驾!驾!”便在此时,城内响起一阵蹄声,跟着奔来十来骑官兵,为首的那位身穿重甲,手执金牌,一面勒马,口中不住高喝道:“太师有令,关闭城门!为防止贼人出京,出入皆得盘查!”直是威风凛凛。可是定睛一瞧,只觉那军官一脸刀疤,摸样极丑,一望之下,不禁大感反胃。
见得这人骑马奔来,宁铁二人脸色不禁一变,心下大喊不妙。此人名唤夏兴衍,乃当朝太师庞岩爱将,官拜禁军统领,这人心狠手辣,行事阴毒,甚至有传言道其喜食人肉……想起关于此人的诸多传闻,两人不禁心下悚然。
听得军官呼唤,城门回应一般,竟吱吱嘎嘎的缓缓合了起来。虽说宁夏两家平日并无交集,可偌大个京城,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此人定然认得自己。想到此节,两人悄然移步,当下只能暂离出城列队,出城之事再做盘算。
忽然吁的一声,十来匹马驮着军官,已开到城下。夏兴衍手提马鞭,提声高喝,振声大吼道:“站好站好,全数给老子站好!一个都不许跑!一个一个搜!”
众官兵闻言,不禁面面相觑,不知上司此言作真做耍?正犹豫间,猛听人群里“啊”的一声尖叫,跟着有人喊道:“夏兴衍吃人来了!大家快跑啊!”
声响未落,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百姓们乱一团,人群横冲直撞,纷纷四散逃开。遍地哀嚎尖叫声此起彼落,竟把军官座下的几匹马儿吓的胡嘶乱啼。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见得如此大好时机,宁铁二人就算再傻也晓得开溜。当即混在人潮当中,张口大喊救命,横冲直撞,胡乱奔了开来。
两人哀嚎狂奔了一阵,回过头去,却见那夏兴衍满面杀气,扬鞭怒斥,唾沫横飞中,连连大骂刁民,直似恶魔张嘴将食一般。
二人深知夏兴衍之能,想来不需多时,这厮必能控制局面,若是耽搁了,一会必然不好脱身,当下不敢停留,拔足狂奔。
气喘吁吁间,二人已然奔至一处巷弄中来,两人身靠墙头,不停拍胸喘息。二人面面相觑,双方眼中尽是对方一身狼狈像,此情此景,竞不住同时纵声大笑起来。
小巷之内,这对落难主仆如此纵声而笑,直是畅快淋漓,眼角几乎都将笑出泪来。只是两人并不了解,自己这是心下痛快之笑,还是嘲弄那夏兴衍愚蠢,亦或仅仅是为了两人如此乖离作弄的命运高声一颂罢。
狂笑间,街道上却奔来一道黑影,那黑影越奔越近,竟也直往巷中窜来。宁恒心下一奇,收了笑声,瞥目去看。只见这人面色甚黑,直如炭黑,不过这黑炭大脸上,却长了一双水波猫眼。一张锅底大脸加之眼波流转,如此奇特的脸庞,直是让宁铁二人不住多看几眼。
转眼间,这男子已窜至二人身旁。他左手拍胸,右手支墙,喘息了好一阵,定了定神,跟着才开始打量周遭。
方一打量,忽发觉巷中两人正打量自己。那黑脸男好似浑不介意,他拍了拍宽袖,抖擞了精神,挺了挺腰板,咳了一咳,跟着拱手道:“敢问两位,申鸣胡同往哪走?”
闻得垂询,宁恒自感失礼,忙收住目光,他咳的一声,跟着打量一圈巷内。忽的,他长眉一挑,心下一醒。
此处……不便是申鸣胡同么?我二人胡奔乱跳,竟跑上这儿来了!当下笑答黑面男子道:“申鸣胡同么?此处便是。”
那男子啊的一声,像被惊到了一般直直跳开,复又贼头贼脑的巡视一圈四周,模样十分诡异。他咳嗽一声,跟着低声问道:“那敢问兄台,此处可有什么暗沟没?”
眼见此男如此莫名其妙,甚是可疑,铁五不禁眉头紧皱。那湘宁恒却是斜眼观察,当下故作惊讶道:“哪有什么暗沟?”
黑脸男子看了看宁恒,方要开口,又斜眼望了望铁五,见这瘦小男子手按刀柄,面目不善,只好把话头直直吞了回去,当即摆手道:“说了你们也不懂,告辞!”言毕,便拔足往巷内深处奔去。
宁恒心下奇怪,直盯着那男子,只见那人怪模怪样,在巷尾好一阵乱摸,跟着伏地乱嗅,好似疯狗一般。忽的,他忽然停下手中动作,耳朵贴石块上听了听,惊呼一声,面露兴奋。
他扎下马步,蹲身屈膝,双手抬起,一奋力,竟把一处石盖推了开来,那地上直直露出一个井口。
这一声响将铁五目光也吸引了过来,二人直勾勾的看着,不禁咦的一声。那男子推开之后,欢呼一阵,跟着整个人便朝井中跳去。
咦!此人问东问西,竟是择地自尽?
铁五被惊得目瞪口呆,人命要紧,当即顾不得其它。他二话不说,连忙奔了过去,直接一跃而入。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铁五已然落水,这井水深半人高矮,恶臭连连,闻了直让人反胃。
铁五捂住鼻口,不住打量身遭,就是没见方才那男子半分身影。正望间,忽的又是扑通一声,臭水激起,铁五不住眯紧了眼,待水花溅下,方才睁眼去看。
这一看之下,顿时大惊失色,他不住咦的一声,焦急道:“少爷,你……你怎么来了!怎……怎如此不晓事儿啊!”
铁五急得几欲顿脚,言语间全然没了礼数,尽显焦头烂额之态。宁恒却面露精光,双目炯炯有神,并不回答,只淡淡笑道:“铁护卫,可还记得万马山那老婆婆说的么?”
眼见铁五一脸疑惑,宁恒淡淡地提示道:“她说,申鸣胡同,暗沟……”
“嗯?……啊!”
火光电闪之间,铁五已然醒悟。脑中不住重复着老妇那句话……
“若要出城,城南申鸣胡同有条暗沟……”
暗沟……
申鸣胡同……
这就是申鸣胡同暗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