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加纳子醒来时已在医院了。医生的话让我放下心来,加纳子的伤并无大碍,修养一段时间就会痊愈。
回家的路上,加纳子坐在车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偶尔从车内的倒车镜中看一眼加纳子。通过镜子我才敢仔细观察那只右手。现在看来,加纳子的左右手的确不一样,那只右手似乎要更白一些、更粗壮一些,血管暴突,还隐隐约约有一些褐色的老年斑。
加纳子老了,它也老了。
一直到回到美院,加纳子都紧张地握着那只右手,到家门口时,我们并没有下车。憋了一路的话还是不可避免地说了出来。我率先打破沉默,说:“老师,你打算怎么办?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迟早有一天你会被它害死的。”
加纳子紧了紧身体,似乎还没有忘记昨晚恐怖的一幕:“洋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很大胆地说:“去医院吧。”
加纳子彷徨地望着我:“去医院做什么?”
“截肢!”我毫不犹豫地说,“无论如何,这才是你目前最应该做的一件事。”
加纳子犹豫了许久,最后说:“好,我听你的。”
翌日早晨,加纳子就开始联系医院,由于是名人,她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思索再三,她决定找熟人做手术,也就是之前为她做截肢手术的那家医院。加纳子说,这么多年来,她并不是没有截肢的念头,所以,她从未间断和那位医生的联系。
他是她为数不多的密友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她秘密的人。
几天后,加纳子的医生朋友就答应了她的手术请求,我们当天就出发了。在车子上,加纳子一直很紧张,她不知道面对她的是什么。我理解加纳子,几十年都生活在右手的挟持之下,功成名就,渐渐妥协。
生活已经定型,不论是不是你的本意。
突然之间天翻地覆的改变,总是让人恐惧,让人不踏实。
好在,我一直陪在加纳子的身边,几个小时后,我们抵达了医院。本来想先休息一下,可刚来到旅馆,那只右手就开始发疯,它好像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像垂死挣扎的死刑犯一般,在房间里拽着加纳子东倒西歪。
我在旁边都看傻了。
右手几乎使出了所有力气,拼命地将加纳子向窗口拽去。我知道,它想要和加纳子同归于尽。好在,有我在场,在紧要关头我死死地抱住了加纳子。等到那只右手精疲力竭地停下后,我们两个都已气喘吁吁。
加纳子和我都清楚,事情不能再拖了。
当晚,我和加纳子一起去了医院。在此之前,加纳子和医生确定了所有细节。这是一次秘密手术。医生会在医院后门等我们,在深夜四点准时进行手术。加纳子的这位老朋友很认真,我们到时他已准备好一切了。
这是一家高级私立医院,对病人资料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
但医院里的气氛还是让人紧张,白色的墙壁,刺鼻的药水味道,还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那位医生的庐山真面目,他一直捂着宽大的口罩。见到我和加纳子,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加纳子不要紧张。
加纳子很快就在医生的安排下换上了手术服,进了手术室。
最后一刻,加纳子狠狠地拥抱了我,她双眼红肿地对我说:“洋子,谢谢你。”
望着加纳子消失在手术室大门内,我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手术需要很长时间,手术期间,医生将我安排在了他的办公室内。他的私人护士为我送来了咖啡和晚餐,之后就离开了。我一个待在办公室里,感到有些累了,这么多天来,我没有睡好过一次。
我趴在桌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黑暗之中有一丝朦朦胧胧的光线,睁开眼,我看到头顶硕大明亮的灯光,闻到浓重的药水味道,我试探着挪动了一下身子,却无法动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绑在了手术台上。
医生就站在我面前,正眯着眼对我笑:“你醒了?真糟糕,看来麻醉药的剂量不够。”
“你要干什么?”我惊呼起来。
“你看看那边。”医生指了指不远处另外一张手术台。
是加纳子,此时,她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一如以往,正对着我微微笑。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间骇人的手术室,以及加纳子的微笑。现在回想起来,那笑容背后的真正意义再清楚不过——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只全新的右臂。我的手臂。
这些都是我在手术后得知的。
我醒来时手术已结束。医生将加纳子和我偷偷带回了别墅,我被关在了地下室里,好在,医生每天会送来简单的食物,我才能够活下来。陪伴我的还有那只断手,加纳子曾经的右手。它也被丢进了地下室。自从离开加纳子的身体后,它躺在地上久久没有动过。
我已懒得管它了,我只想搞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
几天后,加纳子终于出现了。她的右肩上还裹着纱布,但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加纳子见到我后,一直在笑。她坐在我对面的高脚椅上,医生站在她旁边,也是一脸得意。许久,她才开口:“洋子,没有想到吧?”
我很想冲过去和加纳子拼命,可我被医生绑得死死的,我只能大吼:“为什么?”
“不好意思。”加纳子依然冷静,“其实,我的目的就是你的右手。你要知道,找到你这样有天分的年轻人不容易,尤其,像你这么傻的。我实话实说,那一次学校画展时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画得真的不错。”
我恍然大悟:“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是的。”加纳子毫不避讳,“为了感谢你赠送我新手臂,我就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原来,加纳子的梦想根本不是什么茶艺师,她从小到大就梦想当一名画家。可惜,那场车祸粉碎了她的梦。几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一个男孩,这是一位从国外前来求学的男孩。他和加纳子一样,梦想成为一名画家,且有惊人的艺术天赋。
在接触中,男孩不知不觉间爱上了加纳子。
加纳子却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每时每刻她感受着男孩的天赋,发觉自己的欲望越来越无法阻挡——她想要男孩的那只手。她忍不住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父母对她是溺爱的,他们决定帮助她。
一天夜里,加纳子将男孩约到了家里,将男孩迷昏之后,父母连夜将二人带到了早已准备好的医院。在金钱的诱惑下,医生秘密地为他们做了手术。之后,又连夜将男孩带回了家。当天夜里,男孩被埋在了地下室中。
这才是加纳子真正的秘密。
加纳子讲到这里,笑道:“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如此顺利。当初,我仅仅是因为嫉妒才决定做手术,但手术后我发现这只右手的绘画天赋居然还在,并且像活了一般无需控制就能自由作画。”
听到这里,我已听不下去了:“你这个恶魔!”
加纳子毫不在乎:“知道吗,洋子,这只手确实想杀了我,特别是在你出现后,毕竟已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它了解我所想。从那天开始,它一直在想办法阻止我。”
我睁大了双眼:“你是说,它毁我的画、攻击我,都是故意的。”
“没错。它这样做的目的我太清楚了,无非是想让你害怕、让你离开,可惜,它不会说话,尤其是一见到画笔和画纸就忘记了一切。我想这正是这么多年来,它乖乖听我话的原因,因为,我能让它继续画画。”
“我懂了,那天你是故意不锁画室内门,引诱我进入画室的。”
“你很聪明。不过聪明得太晚了。”加纳子耸耸肩,“我的确是故意演戏给你看的。不那样做,你又怎么能上当呢。一句话,那只手其实一直想救你,不过,你总是误会它。”
“够了,你别说了!”我打断加纳子。
加纳子完全不理会我:“你不要激动,以你的资质,再过十几年或许能成为一流画家,但有我加纳子的名声,你这只右手可以在短短几个星期内达成你的心愿。它年轻、有力量,最重要的是它会聚了你的天分,用在我身上才不浪费。”
我绝望了,突然想起加纳子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嫉妒就是你成功的动力。
我完全明白了加纳子为什么不肯搬走的原因,一旦她搬走,这房子就会被拆除,建筑工人就会发现藏在泥土里的死尸。她必须留在这里守护她的秘密。
我闭上了眼,等待最后一刻。我听到医生在加纳子的吩咐下拿出了铁铲挖土的声音。
可紧接着,我就听到了一声惨叫。
睁开眼时,我看到了那只右手,不知何时,它从角落里窜了出来,橡皮筋一样伸得很长,动作迅速地缠在了医生的身上,像蛇捕捉到猎物似的,一点一点地收缩起来。那种收缩是循序渐进的。
医生的脑袋还露在外面,被手掌死死抓着。我看到他的眼慢慢凸起,血液充上他的脑袋,他身体内部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地下室中。他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弯曲变形。
死亡是迅速的,当医生倒在地上后,加纳子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等到她发觉危险时已晚了。那只右手迅捷地缠住了她的脚,顺着腿脚飞快地爬上了她的身体,她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团团包裹了。
我紧紧闭上眼,不想触及这血腥的一幕。等到周围渐渐安静后才缓缓睁开眼皮。
加纳子已瘫在地上,在她身体旁边,那只右手不知何时缩回了原来大小,正一点一点腐烂。
最终,变成了一截森森骸骨。
那具在地下沉睡几十年的骷髅被挖出来时,我听说,加纳子在监狱疯了。她的事很快被小报记者挖了出来,昔日名声赫赫的大画家一下成了众人唾弃的女魔头。当然,大家对那只右手的事将信将疑,大部分人坚信加纳子的画依旧出自她手,只不过,她精神出了问题。
我变得很消沉。那几天,我将自己关在家中,不见任何人。失去右手的痛苦,是一种从天堂瞬间跌入地狱的感觉,能让人发狂。
不久,我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几次自杀未遂后,父母无奈将我送进了医院。在药物作用下我的心情渐渐平稳,逐渐习惯了这种痛。可我依然不想见到和美术有关的一切。我变得很沉默,很自闭,很古怪。
我觉得自己毫无希望了。
直到一天中午,我坐在病床上吃午饭,暂时还无法适应的左手连连出错,搞得饭板上全是菜汤。电视机开着,里面正在播报新闻。女主播咬文嚼字的话让人十分不舒服。我正要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一则新闻吸引了我。
是一个小女孩。
刚刚十岁,便举办了大型个人画展,且得到业内人士的首肯。电视里展示了小女孩的画作,不可否认,就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能画出这样的画真是奇迹。看着那些画,我心里很煎熬,为她的成功,为自己的绝望。我不想看下去了,打算立刻关掉电视。
但紧接着,我就愣住了。
新闻最后,主播采访了小女孩,那个画面让我震惊。
小女孩灿烂地面对镜头,从容自信地回答着问题,她光秃秃的双臂赫然裸露在无袖衬衣外面,那是两个肉疙瘩,女孩的脸上却不显丝毫消极,她笑得极其可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主播最后问道:“你觉得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大画家吗?”
小女孩俏皮地回答道:“什么才叫大画家,我觉得首先就要自己认可自己。我虽然没有手,但我有一双脚,可以画一辈子的脚!”
那一刻,我哭了。我又想起加纳子所说的天分。什么是天分,或许真的存在,或许虚无缥缈。但对于我来说已不重要了。这样,也许能够解释一下那只右手,大概,正是因为精神不死而肉体不腐吧。
我突然之间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真正需要的老师并不是加纳子那样的大画家,而是这个小女孩。
我比别人幸运很多——我还有一只左手。
肉体的残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也跟着一起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