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昊宁道:“王师弟既肯赐教,在下不胜荣宠。不过今日适逢徐师弟入门,咱们也不能当真动手,大家只摆个势子,让徐师弟先观摩一番恒山剑法,也算是咱二人给徐师弟的见面礼罢。”王述宁道:“这个自然。”陈昊宁点头微笑,缓缓拔出了佩剑。二人相互对峙,一时间却均不抢先出手。
周逊宁、曲延宁均在恒山门下,均自深知两人都是不下于人的脾气,这两年来大架小架,也不知打了几百场,眼下水火之势已成,除了两位师尊在场,或能免去一战之外,旁人再费唇舌,也是无用,好在两人武功相若,兼且每次只是意欲压倒对方,并非以性命相搏,倒也不用担心。
便在此时,只听得背后有人说道:“逊宁、延宁、昊宁、述宁,原来你师兄弟四人都在这里,峙儿也在此处么?”
众人一惊回头,只见薛雁诚负手站在当地,脸上犹自带着微笑,也不知在此站了多久,二人适才这一番言语不知是否给他听去。陈王两人各自收剑,低下了头,一个叫了声:“师伯。”另一个叫了声:“师父。”神色间均甚尴尬。
薛雁诚向陈昊宁望望,又向王述宁瞧瞧,微微一笑,说道:“今日你徐师弟入门,你二人便将恒山派的剑法演示给他看是不是?嗯,这番用心原是好的,只是徐师侄今日才到本派门下,尚未得师尊传授,武学亦无根基,你二人如此剑光纵横,未免吓着他了。”说着莞尔一笑。这一笑之下,情势登时缓和下来。陈王二人都松了一口气,相视一眼,心下暗叫:“惭愧。”薛雁诚为人随和,虽明知二人之争乃是真斗,却也不加深究,只以片言揭过。
周逊宁问道:“师父四处找寻弟子等人,不知有何吩咐?”薛雁诚挥了挥手,道:“也没甚么大事。峙儿的住处已然按置好了,咱们这便一齐去看看。”周逊宁道:“是。却不知安置在何处?”薛雁诚道:“那是在西首的勤静轩内。”周逊宁道:“是。”与曲延宁对望了一眼,均想:“师父为了门下一名弟子,居然将自己的住处让出,可见他对这位徐师弟可看重得很哪。”只听薛雁诚道:“勤静轩距你陆师叔住处甚近,你徐师弟住在那儿,便于向你陆师叔请教。”
几人转向西行,片刻间即已来到勤静轩前,那勤静轩孤悬一处,门前一片平地,那是练武的场所,屋后却是万丈悬崖,森森杳杳,深不见底。薛雁诚道:“勤静轩,嗯,此处是极静的了。”问徐峙道:“师伯让你住在此处,你可知其中深意?”徐峙道:“是,师伯是要弟子居静以思勤,要旨当在勤静中的勤字。”薛雁诚甚喜,道:“你能明白此节,足见资质颖悟,将来成就非凡,但盼你牢记勤静二字,时时以为鞭策。”徐峙道:“是。”
却见勤静轩东首十余丈外飞檐流角,于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建了一座亭子。走上近前,只见亭楹上横了一匾,写着“听松亭”三个大字,亭子极为宽敞,但岩石甚窄,倒有半截亭身露在危崖之外,匠艺之巧,自可想而知。徐峙刚称赞了一句,王述宁笑道:“这个算得甚么,徐师弟若到悬空寺里一游,那才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呢。”徐峙忙问端详。王述宁一笑,随口将悬空寺的构筑说了几句,原来悬空寺建于北魏后期,于绝壁之上构筑寺身,其上则以数十根巨木悬吊,其建造之奇,难度之大,构思之巧,无一而非匪夷所思。徐峙叹道:“前人诗云:‘石壁当年结梵宫,悬崖细路小溪通。山川缭绕苍冥外,殿宇参差碧落中。’若非亲见,焉能想象。王师哥,他日还请你带小弟去识见一番。”王述宁道:“这个自然。”
几人说了一阵话,薛雁诚安置完毕之后,又将徐峙叫到身旁,着实温言慰勉了一番,这才离去。周曲陈王四人又与徐峙闲谈一阵,也即辞去。徐峙登上石亭,倚栏俯瞰,但见远处密密层层,一片松林,直沿至山脚。山风过处,阵阵松涛直送上崖来,令人一扫烦俗之气。徐峙心道:“如此胜境,确是畅怀之处,只可惜陈二叔已然逝世,否则我和他一道在此隐居,岂不是好?”一想到陈处之,不禁抬头吁了一口气,此时夕阳西沉,照得对面高崖红中泛紫,宛似火烧一般,景色瑰美无伦。他适才听得王述宁指点,知道眼前高崖叫作夕阳岩,又名舍身崖,心想:“舍身崖,舍身崖,嗯,陈二叔便是为了我,这才舍身而死。古人言舍生取义,二叔为我舍生,取的又是甚么?嘿,我徐峙贱命一条,又怎值得二叔你为我舍生?”言念及此,泪珠不禁夺眶而出。
他呆呆的站在亭中,出神良久,眼见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当下到众人聚居之处用过晚饭,这才回到勤静轩解衣就寝。
勤静轩中设置甚简,只一榻、一椅、一桌、一烛,此外更无别物,人居其中,自然而然便心静如水,决不致为外物所分心,于武学有碍。徐峙吹熄了蜡烛,躺在床上,一片黑暗之中睁大了双眼,一时间思如泉涌:
“爹爹妈妈之时,我年岁尚幼,便连他二人的形貌,现下也已不复忆起。倘若爹娘眼下尚且在世,陈二叔也健在,咱们一家四口溶溶泄泄,岂不很好?世间又何必要有‘仇怨’二字?爹爹妈妈,还有陈二叔,他们三人都为此一个个弃世而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世上。旁人能享天伦之乐,我呢?我为什么不能?为什么?
“唉,要使世间再无仇怨二字,当真谈何容易?当日宋一枝夜闯陈二叔的家宅,自取其咎,这才招致杀身之祸。爹爹因失手伤他性命,又引来了无性的仇杀不休。此后爹妈终于被害,我和陈二叔南下避祸……。这中间的种种事端,实非事出无因。
“父亲那日只须将无性杀了,或是在她决意求死时不出手相救,便不会遭她暗算,那也不致有今时今日这个局势。看来世间之事,好坏与否,也只在世人一念之间罢了。
“我年幼便遭剧变,幸得陈二叔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恩德实非浅鲜,现今却惨遭无性毒手。我与无性之间,可说得上仇深似海。这生死大仇,自是无论如何也非报不可。
“听陈二叔说,无性另有一个儿子,在潞州时失了踪迹,说是被一名中年人报走。那人是谁呢?那孩子眼下又在何处?假若爹爹和陈二叔当日侥幸将他找回,无性会不会因此而息了报复之念,两下相安无事?
“当年是无性寻我爹爹报仇,十年后却轮到我去寻她报仇,我报得大仇的话,她儿子若然得知身世,自然也要来寻我报仇……冤怨相报,何时能了?其实也由不得人来做主。”……
这般胡思乱想,直过了半个多时辰,一阵倦意涌了上来,终于闭上了双眼,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隐居的乡间,见到了当时隐居的情形:菜园里有瓜、有豆,陈处之在给蔬菜浇水,白菜和萝卜的叶子上兀自带着水珠,日光照了下来,更显得青翠欲滴;他自己则在一旁念书,陈处之不时抬起头来,向他微笑,放眼平畴,茫茫无际。突然之间又见到了父母身亡时的情状,父亲中毒气绝,母亲殉情长逝,他张大了口,欲待哭叫,却又哭叫不出声。却见无性回过头来,朝着自己阴森森的一笑,说道:“臭小子,你好好的活着罢,将来来找我替你爹娘报仇,哈哈,哈哈。”脸色自阴沉转为得意,又自得意转为恶毒。一时又觉得自己十年后又并未去寻无性报仇,只在一块田地里种瓜种菜,一条小河弯弯曲曲的自田间穿过,缓缓的流向前去……
突然间一惊而醒,只觉手心中满是冷汗,忙推开被子坐起身来,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光亮入眼,这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心魂稍定。回思起适才梦中情境,心中犹有余悸,待想到并未去寻无性报仇一切,不自禁的有些奇怪:“无性杀我爹爹妈妈,又杀了陈二叔,这等大仇,岂有不报之理?真是开玩笑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但不知怎地,一想到“报仇”二字,他心中便莫名其妙的凛然若有畏怖,似乎他与无性之间并无仇怨之事才是最好。他微微苦笑,一时间也无暇思索,当下吹灭烛火,卧倒又睡,一瞥眼间,不禁心中一惊,刹时间只觉身上寒毛也竖了起来。
只见一道黑影投在窗纸上,接着缓缓移动,似是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