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雁诚知他此时心境,当下也不出言相劝,待他哭了一阵,哀痛之意得以稍抑,这才劝道:“徐公子,令叔既已仙去,常言道死者已矣,令叔于九泉之下,想来也不忍见你如此伤心,眼下还须将令叔遗体安葬,使之入土为安,以尽我等生者之义。”
徐峙泣道:“是。”欲待止了哭泣,但此时心情激荡之极,又如何抑制得住,隔了好一阵,方始收泪,问道:“世伯,你说将陈二叔葬在何处才是?”他见薛雁诚称呼自己为“徐公子”,并不以师徒名义相称,料想他恪于尚未行师生之礼,名分未定,当下也不便以“师父”二字呼叫。
薛雁诚道:“恒山主峰之侧有一片坟地,乃本派历代门人弟子埋骨之处,陈兄虽非恒山门人,但行事极重恩义,十年中悉心照料徐公子,丝毫不辞劳苦,这份处世之风,本派人人心感。徐公子若无异议,咱们便将令叔葬在恒山之上罢。”徐峙低声道:“此事全凭薛世伯安排。”薛雁诚点头道:“那好。咱们这便去罢。”说着俯身抱起陈处之尸身。
两人出得门来,沿着直道缓缓前行。不多时来到恒山脚下,但见群山绵延,气势逼人而来。山腰间围着团团雾气,随着山风飘浮不定,显见山势颇高。二人缘路直上,在山岭回绕间穿索而行,当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翻过一座山岭又是一座,路途间偶一回顾,但见诸峰在下,千岩竞秀,石壑争流,于雄伟峭拔之中透出一股疏放秀逸之气,的是雄奇大观。若在平时,依着徐峙的性子,自当好好赏玩一番才是,但他此时心头凄凉,却如何有这份闲情逸致?只跟在薛雁诚身后,缓步而行。
行至山顶时,一轮斜阳早已沉了下去,只见万朵红霞,血也似的铺满了半边天宇。其时是深秋天时,恒山地处北陲,尤其冷得厉害,霜凋叶落,万木萧然,只余得山间数座松林柏林,犹现翠色。徐峙茫然四顾,听得阵阵松涛之声传到耳中,心道:“此后我在此间习武,陈二叔是永远见不着了,当年我和他在乡间隐居,何等无忧无虑,眼前便欲重返当年一刻时光,也不可得。唉,悠悠苍天,曷其有极!”但见四下里乱林漠漠烟如织,寒山处处伤心碧,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
恒山众门人聚居之处设在通元谷中。薛雁诚引着徐峙自主峰向西,不到盏茶功夫,便已行至谷中。只见一名中年人迎了出来,却是陆影秋。徐峙与他见面时尚在昏迷之中,自是不识。薛雁诚便替他引见了。陆影秋见陈处之已死,心下亦甚伤感。薛雁诚向他说了将陈处之葬在恒山之意。陆影秋点了点头,到用房之中取了一具棺木,将陈处之装殓了。当下薛徐二人各取一柄铁锹,来到主峰之侧,合力将陈处之的灵柩葬了。掩埋既毕,天色早已全黑,一钩残月斜悬天际,冷冷清清的月光洒将下来,照着地下这座孤孤零零的小丘,山风呼啸,更增萧瑟意象。徐峙与陈处之二人名为叔侄,实如父子,十年来相依为命,更是无日或离,此刻眼见他的躯体没入黄土,忆起他昔日对待自己的种种厚恩,如今声笑貌犹存,而人已长逝,心中伤痛,不禁又流了好一阵眼泪。薛雁诚与陈处之相识虽为时甚促,但为友者有白头如新,亦有倾盖如故,他敬重陈处之的为人,内心深处实已把他当作生平知交看待,这时伫立墓侧,想到一代义侠,就此长眠地下,心头亦是不胜感慨。
次日是徐峙行拜师大礼之日。当日用过饭后,薛雁诚便召集一众恒山门徒,前往恒山派议事大殿。那大殿架构甚是宏伟,横直均有十余丈之距,即是五六百人聚在一处,也半分不嫌拥挤。大殿门楹上挂了一副匾额,上书“师道并举”四个大字,左首直书“恒山罗世瑜谨题”一行小楷。几个字间架厚重,一笔一划,颇有一丝不苟之致。徐峙寻思:“罗世瑜?不知是恒山那一位前辈?这几行字笔架如此凝重,其为人想必也是端方得紧。”
这疑团在他心中也未存片时,进得殿来,只见大殿内香案已然摆好,案上高高矮矮的排列着十余只牌位,当中一块最大的木牌上写道:“恒山创派祖师罗公讳世瑜之灵位。”案上香烛已然燃起。数百名恒山弟子分列于左右,脸色凝重,均自肃然无声。
薛雁诚取过三炷线香点燃,插在香炉之中,接着在案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回头向徐峙道:“峙儿,先过来拜见祖师爷及历代先辈。”徐峙应道:“是。”上前拜倒,磕了三个头。自这三个头磕下,徐峙便正式收录于恒山门下,成为恒山派的入室弟子。
薛雁诚道:“本派创于北宋雍熙年间,历宋室南渡以至今日,已垂三百余年。自你罗祖师开创恒山派轮到我头上,已是第十三代掌门,你便是恒山派第十四代弟子。当年北宋杨家将在此屯兵抗辽之时,罗祖师与杨元帅交好,且在恒山居住,因是听了杨元帅之议,于恒山屯集义军,以助抗辽之事,那便是恒山派的前身了。方今蒙古崛起,已有逐鹿中原、吞并大宋之心,你入我门下,自当处处师你祖师遗意,知道么?”
徐峙道:“弟子知道。”心想:“所谓师罗祖师遗意,自是将蒙古与当年的辽国一般看待了。元人侵我疆土,焚我田庐,比之当年的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驱除鞑虏,自是理所当然的事。”
薛雁诚拍了拍他肩头,意示鼓励,心道:“当年你父亲徐大侠也曾为抗元之事奔波劳累,可惜英年早逝,幼子虽已成人,他却看不到了。”他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忙转头叫道:“陆师弟!”陆影秋依言走上。薛雁诚伸手向陆影秋一指,道:“峙儿,恒山派中,以武功而论,这位陆师弟远胜于我,本派剑法,也数他练得最精,你拜他为师罢?” 徐峙怔了一怔,看了陆影秋一眼,只见他神情冷漠,远不及薛雁诚之和蔼可亲,心中微感不快,但见薛雁诚满脸恳切之色,只得上前拜倒行礼,说道:“弟子见过师父。”陆影秋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起来罢。”
徐峙站了起来。薛雁诚道:“此后你习武诸般事宜,便由陆师弟多方照拂,你好生习练罢。”却见徐峙脸有不豫之色,一转念间,已明其意,说道:“你身负父母血海深仇,自须加紧磨炼,以期早日报仇雪恨。薛师伯与你师父计议了一番,一来师伯武功不及你师父,二来身为恒山掌门,江湖上有何事端,均须出外料理,于你学武报仇,实不免有所耽搁,是以让你投在陆师弟门下,以便能够安心习练武功。你从师于陆师弟,当勤学苦练,切不可有负你陈二叔一片厚望。”
徐峙听到“你陈二叔”四字,心中蓦地一酸,忍不住热泪盈眶,哽咽道:“是,师伯教诲,侄儿终身不敢或忘。”忽地想起一事,便道:“弟子有一事想请问师伯,尚请见示。”薛雁诚道:“什么事?你问罢。”徐峙道:“当日在宣州客店之中,陈二叔便已追及无性,此后一直追逐至此,陈二叔武功不及此人,所能如此,自是有人出手相助之故。那人是谁,师伯可知道么?”
薛雁诚与陆影秋对望了一眼。薛雁诚心想:“刘教主和许大侠等人所以不欲你得悉详情,自是怕你为此分神,反于学武有碍,然则待你年岁渐长,学武有成之后,再将实情说与你知也不迟。”当下说道:“我跟你师父在山下遇到令叔之时,只见他与无性二人,并未见另有旁人在侧。”徐峙道:“没有旁人在侧?”薛雁诚道:“是啊。”徐峙点了点头,他一路昏迷西来,神智始终未复,于叶宁放、刘浩然等追逐疗伤之事丝毫不知,听得薛雁诚如此回复,心中虽满腹疑窦,也只索罢了。
薛雁诚道:“陆师弟,便请你将本派门规宣于他知。你身为师长,须尽师长之义。”陆影秋躬身道:“是,师兄。”当下往中间一站,将恒山门规述说了一遍。武学门派中的门规,便如佛家僧众所持戒律、读书士子所遵的圣贤之道一般,天下各门各派均有设置,以规门人逾礼之行。恒山派与少林、昆仑诸派齐名于世,自来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所设门规与其余各派也自大同小异,大抵为“不得欺师灭祖,结交奸邪”之类。
陆影秋为人一丝不苟,御下也是极严,这时朗诵门规,更是加倍的疾言厉色。徐峙自与他见面以来,便觉他神情言语一直冷冰冰地,此刻听他解释门规,言辞之间,倒似自己已犯门规,是个十恶不赦之徒一般,不由得心下不悦。但其时世人于“师道”二字看得甚重,也不便公然顶撞,只得躬身受教,说道:“弟子知道。”这几个字说得甚是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