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高呼万岁的徐阶,钟原心中很得意。他很想大叫一声:又一个历史名人趴在我脚下了。这时,他有了穿越小说里常常描写的那种良好的自我感觉。
徐阶个子不高,大概还不到一米六。白白净净的面庞上五官端正,眼睛不大,目光清澈,仿佛能轻易看穿人的思想。留着三绺长髯,一副书生做派。身上一身七品翰林的官服洗得干干净净,收拾的妥妥帖贴,处处显示着主人的干练与仔细。让人一看就顿生好感,起码钟原见了他,对他的好感就大大增加。
钟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徐阶,这才微笑着说:“徐卿平身。”
徐阶闻言说:“谢主隆恩!”说罢,站起身来。一抬头,徐阶看到皇上笑吟吟的看着他。皇上眼中的表情很复杂,倒弄得徐阶不知所措。他低下了头,又觉得不妥,就重新抬头看着皇上的眼睛,脸上也带着淡淡的微笑。
钟原心说:有意思的人。他决定逗一逗徐阶,就微笑着说道:“徐卿,你可知道朕在这乾清宫的一根柱子上写着:徐阶小人,永不叙用这八个字么?你说,朕应该用你呢,还是不该用?”
宫变之事徐阶早有耳闻,但皇上性格有些变化的事情还没传开来。就只有陆炳、皇后、黄锦三人心中有所察觉。因此,听到皇上一见面就说这句话,徐阶吃了一惊。他以为皇上要秋后算账。但他转念一想觉得没有可能,自己的调入东宫侍讲的调令虽说是当时的首辅夏言所发,可皇上没有理由不知道。为太子选老师,皇上怎么会儿戏。
那么皇上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但这时候容不得他多想,徐阶立刻跪下,朗声说道:“臣,不知。但雷霆雨露莫非君恩。陛下用臣,有用臣的道理;不用臣,有不用臣的原因。臣只一心为君,却不敢妄自猜度圣意。”
钟原哈哈一笑说道:“好呀,好一个不敢妄自猜度圣意。既然你不知道那八个字的来历,朕就告诉你。那是因为故前首辅张孚敬时常在朕耳边说卿如何不堪,朕一时震怒所写。现在张孚敬已故,字迹犹在,而卿又回到京城,还成为了太子的老师。看来徐卿还真是有过人之处。”
徐阶听了这话,一躬身说道:“臣不敢当陛下如此称赞。故张太师说臣不堪,想必是对臣一片殷切期望而至。臣现为东宫侍讲,唯有一心陪太子读好书,辅佐太子明事理,亲贤臣,远小人。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钟原听他如此说,又问道:“你不怨张孚敬?”
徐阶说:“成年少不更事,只因不忿故张太师非议圣人,因此与张太师有隙。此乃学问之争,因此臣不怨恨张太师。”
钟原又问道:“朕罢了夏言的官。夏言对你有提拔之恩,你怨朕么?”
徐阶一点也不紧张,坦然说道:“臣乃东宫侍讲,不应插手政事。虽夏大人对臣有提携之恩,但他也是为国家选人,并不为了拉拢臣。陛下罢他的官有陛下的理由,臣不敢非议,更不敢对陛下有所怨恨。”
钟原再接再厉,继续问道:“那严嵩呢?他参倒了夏言,累夏言罢官,自己入阁。你怎么看他?”
听到这个问题,徐阶迟疑了一下,还是很干脆地说:“严阁老做事谨慎,老成谋国,一心为国,侍君以忠,非臣所能议。严阁老弹劾夏大人乃是为了国事,臣不明就里,因此不敢对此事置喙。”
真是一个玻璃球,钟原想道。但钟原还想再多了解徐阶一些,就把话题引到了徐阶自己的事情上:“徐卿,朕听说你在延平府推官任上,为了解决银矿矿霸,不惜以利引诱当地里长,请他们出面赶走矿霸。这阴谋诡计是圣人门徒应该用的么?”
徐阶一愣,但他随即想到刚才进门之前小太监捧出去的那副皇上御笔,就鼓起勇气说道:“臣幼年在家读书时,曾得时任华亭县令的聂文蔚公指点学问。文蔚公曾告诉臣,他学于伯安先生。臣初觉文蔚公所言怪异,就与之争辩数日,但终不能胜之,遂心服口服。后臣在延平府处理银矿矿霸一案,因延平蛮荒之地,人未开化,民蛮且刁,臣屡教不得。臣苦于无计可施。无奈之下才以利诱,终平诸矿霸。臣始悟‘知行合一’之意。臣以为处事并不可全依圣人之言,皆因世人趋利,唯以利诱之,才能事倍功半。但臣片刻不敢忘圣人教诲时时以君子之行要求自己,不敢有半分松弛。请陛下明鉴。”
这事情钟原读史书读到过,他问这话意思是想看看徐阶对阳明心学的态度。听完徐阶的陈述,钟原又追了一句:“这就是卿在延平为王守仁立祠的原因么?”
嘉靖因为王守仁不待诏就返回家乡的事情发了脾气,夺了王守仁的爵,死后也没有加以恤典。钟原问得意思就是想看看徐阶在这件事上还会不会和稀泥。
徐阶没有让钟原失望,跪下磕了一个头,昂然说道:“正是这个原因。臣用伯安先生之学建功。后臣离任,延平百姓要为臣立祠。臣自觉愧不敢当,乃改立伯安先生之祠。也是对先生所创之学的敬重。臣以为伯安先生不奉诏而归故里情有可原,还请陛下宽恕于他,厚加抚恤,以安天下心学门人之心。望陛下明察!”说着,又磕了三个头。行完礼,徐阶抬起头,凝视着钟原。
钟原叹了口气说:“徐卿平身。你很好,对打击你的人你不怀恨,对排挤你的人你不背后进言攻诘,而对一个朕降过罪已经过世的人你却直言进谏为他申冤。你跟朕说说,你是一个什么人?”
徐阶站起身来,听见皇上问得这么直接,不由得又是一愣。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躬身一礼,说道:“臣自问是一个直人。”
钟原听他给自己做了这么一个评价,不由得会心一笑。心想:要是不知道你的事情,我还真相信你了呢。笑了笑,钟原又问徐阶:“徐卿,你认为朕治下的天下如何呢?”
这个问题颇不好回答。徐阶知道面前这位皇帝多疑猜忌,又好大喜功。他想说真话,又怕触怒皇上,想违心奉承,可自己刚刚自称‘直人’。一时间徐阶不知如何回答,手心里出了汗。沉默了一会,徐阶开口说道:“臣只是东宫侍讲,不该对朝事发表见解。天下之事有内阁大臣们商议,由圣上英明决断,容不得臣做非议。”
钟原淡淡地说:“朕让你说,你就试着说下。”
见皇上一定要自己说,徐阶鼓起勇气,咽了口唾沫,说道:“既如此,请陛下恕臣斗胆。臣以为当今天下安宁已久,陛下英明睿智,大臣们各司其职,百姓各操其业,海清河晏。只是北方鞑靼时扰边境,不过芥廯之疾,只要陛下择一智勇双全的将领,旦夕可平。陛下天纵奇才,只要亲贤臣,远小人,我大明社稷定可江山永固。陛下也将万世流芳。”
看着徐阶这个样子,钟原知道嘉靖余威未消,再问下去恐怕还是这样圆滑的回答。但他对徐阶做人的本事却称赞不已。换了任何一个君主,对刚才这些奏对都不可能不满意吧。但钟原决定跟徐阶摊牌。他不想徐阶把有限的精力再放到怎么样斗倒严嵩上面去。这样一个能人最好还是在朝政上发挥作用。
想到这里,钟原微笑着开口:“徐卿,你是个聪明人。朕记得你是探花出身吧?你儒学功底深厚,同时又对王守仁的心学领悟颇深。朕觉得你是个人才。其实朕知道天下有许多事还不是那么好,百姓过的也不怎么富裕。宫变之后,朕在昏迷中得祖宗教训,准备从此励精图治。因此,朕想用一用你。不但要用你,严嵩朕也要用。不同的人总有不同的用处。因此,朕希望你以后对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国事也要多想想办法,给朕提些有用的好建议。说得对的朕一定采纳。希望你能对朕的话有所理解,咱们上演一出君臣相知相交,相伴长久的好戏。不知卿意如何?”
徐阶听了大为震动,忙不迭跪下,颤声说道:“臣何德何能,赖陛下青眼有加。臣万死不能报陛下知遇之恩。臣必当谨遵圣训,尽心竭力,倾尽所学,辅佐陛下,令天下永享太平!”说罢,叩了三个响头。
钟原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你起来吧,朕过去有些是做得过分,但从今往后就要依赖卿等直言进谏了。古语说的好:兼听则明。因此你以后有什么话就要直说,不用瞻前顾后。怎么用你朕还要想一想,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就先退下吧。”
徐阶答道:“臣谢主隆恩。徐阶告退。”说着,站起身,慢慢退到殿门口,一转身,走了出去。
钟原望着徐阶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心里高兴:徐阶可以一用,下面就要找机会收拾掉御史言官了,不然啥事也做不成。
徐阶走出殿门抬头望天,长舒一口气。时间已是中午,天空里灰蒙蒙的,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早上停了的大雪又飘飘洒洒从天而降。
要变天了,徐阶心想。接着迈着大步向宫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