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原没让陆炳阻止杨继盛等监生的活动,只是让他监视着他们。陆炳虽然无奈,但还是执行了皇上的命令。于是,三天之后,嘉靖朝仅次于大礼仪案中群哭左顺门事件的哭孔庙事件还是发生了。
一开始,由杨继盛领头的十几位监生带着祭品来到国子监附近的孔庙。杨继盛先摆上祭品,然后带着众监生跪拜过孔子的牌位,就由杨继盛开始诵读一篇祭文。祭文是由杨继盛所写,文采很好,写得很长。历数了自宫变以来皇上发出的一些列改革措施,斥之为乱政,并将没有据理力争的朝臣们斥之为佞臣。接着又重点提到了近期的修律和准备召诸子百家进京辩论学问,是对孔圣人的不尊重和儒家的挑衅。希望孔圣人的在天之灵保佑这些学生的报国之情能被皇上感知,让皇上停止这些乱政,重新回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正确路线上来……
随着开始祭拜,越来越多的监生加入了进来。他们大多数是家境比较贫寒的学生。还有一些在职的京官也加入了进来,他们大部分是翰林院的老编修们和一些郁郁不得志的小官,当然少不了屡次被整的御史言官。这些官员们的想法没有学生们那么单纯,他们没有胆量去挑战皇上,现在看到有人挑头就跟着咋呼一下。这样做没什么风险,因为一般来说皇上只会处理带头闹事的人。
前不久被贬的赵文华也耐不住寂寞来了。对于前次拍马屁拍到马脚,他心中一直不忿。现在听说这么个机会,他就觉得可以利用一下,给皇上添添堵,也算报了一箭之仇。就算皇上顽固不接纳意见,也能给自己搏一个好名声。当他看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心中暗喜,认为这次的事情小不了,可以好好利用。于是,他躲在人群后面喊了一嗓子:“在这里哭有什么用,不如去大明门前哭诉给万岁听。咱们这么多人赤胆忠心,直言进谏,定能让万岁回心转意。咱们也可以给天下读书人做个表率!”
场面混乱中大家都没留意,群情激奋的人们跟着起哄。杨继盛等年轻气盛,一腔热血,听了这话都深以为然。杨继盛带头往大明门走去。
刚出孔庙大门,他们遇见了带着衙役赶来的顺天府尹高肇。高肇一看这场面,顿时又没招了。只好跟着杨继盛等人,路上不断劝说让他们不要在京城里这么折腾,说这有损朝廷和万岁的面子。可惜没人理他。杨继盛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大人食朝廷俸禄,理当据理力争,对万岁的乱政直言劝谏。怎么可以这样瞻前顾后,因利废言,令我等不齿!”他一说,旁边的人随声附和,倒把高肇气坏了。但他也不敢动粗,这些人最小的也是个举人,更别说还有一部分御史言官。只好带着衙役跟在后面,推说保护安全。
路上的百姓对着这么一大群监生加官吏大白天不干事却跑来游街觉得很好奇,不停地指指点点。有好事的就想跟着看好戏,结果让高肇派衙役给赶散了。高肇心中郁闷,这个顺天府尹当的太郁闷了,三天两头出事儿。但他还是派人去内阁告急,说他不是不想管,而是没能力管,让阁老们快来处理一下。
听见侍卫传进来的消息,六位阁臣吃惊不小,连忙整整官服往出走,准备到路上拦住这些愣头青,不让他们闹事。但他们刚走出大明门就碰上了那群来哭宫的人。
杨继盛带头的这些人到了大明门前就远远的跪下开始痛哭流涕,并让收宫门的侍卫请万岁出来一见,他们要直言进谏。
严嵩看见这场面心里这个气,心说:瞎捣什么乱呀,还嫌朝廷的事情少!但他是首辅,必须出面说话。于是他走到众人面前,止住众人的悲声说道:“尔等身为国子监监生,不好好读书来这里干什么?这是宫门重地,尔等在此哀哀啼哭,就不怕辱没了朝廷和读书人的体面么?”接着又指着后排的官员们说:“还有你们,身为朝廷命官,不但不劝阻这些学生反而跟风起哄,成何体统?你们都闲得很么?”
趴在最后的赵文华看见严嵩,忙把身子趴的低低的,唯恐严嵩看见。最前面的杨继盛脖子一梗说:“严阁老此言差矣。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虽在国子监读书,也算是大明的忠臣学子。既然各位大人一味媚上,视万岁乱命频发而不稍加劝阻。我等只好亲自前来向万岁请命。希望万岁能够听到我等的呼声,废止乱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严嵩鼻子都快气歪了,几位阁臣为朝政辛辛苦苦,夙夜操劳,最后却落个媚上的名声。于是他大声喝道:“放肆!国家大事自有该管的人来关心,岂容尔等在这里信口开合?君臣纲常,君臣分际你们都不管不顾了么?国有国法,现在尔等散去还可网开一面,如若不然定当严惩不贷!”
杨继盛还未答话,后面的一位白胡子御史先开口道:“严大人好大的官威呀!我等奉太祖之命监察百官,监督政事,自然可以对万岁的不当之举直言进谏。严大人您担心头上的乌纱,对上欺瞒万岁,对下欺凌百官,我等却无所顾忌。我等只是为了大明的基业前来犯颜进谏,严大人为何不许我等说话?难道是怕我等把严大人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事情告发出来么?实话告诉严大人,就算必死,我等今日也要面见万岁陈情。严大人莫非将这朝廷当作自家的一言堂了么?”说完,那些人又是一阵起哄。
严嵩勃然大怒,指着那个御史气的直哆嗦,大喝一声:“你…….来人!”正要找人来抓那个御史,站在他身后的甘为霖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说:“严阁老息怒,这件事情怕不是我们能处理得了的。这些御史就算陛下也无权以言治罪,还请严阁老三思,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那就不好办了。我看,咱们还是赶进启奏陛下为好。”毛伯温虽然眉头紧皱,还是微微点头。
严嵩立刻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失态,叹了口气轻声说:“几位阁老,咱们今天怕是不好过了。罢了,咱们去见万岁吧。”说罢瞪了一眼跪在地下的那些官员,一甩衣袖,走回宫里去见皇上去了。甘为霖等人也是轻轻叹气,摇摇头跟在严嵩的后面。
以杨继盛为首的那班人,看到首辅严嵩都被自己轻易的打败,信心大涨,继续卖力的痛哭起来。一时间大明门外哭声震天,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驾崩了呢。
杨继盛那班人一到大明门,就有守门的太监往里禀报,因此钟原早就得到了消息。该来的还是来了,这次一定要压制住这些人,不然今后的事情不好办,钟原郁闷的想到。正在他理思路做准备的时候,外面禀报六位阁臣求见。钟原淡淡的说:“请他们进来吧。”
几个人见了礼,还没说话,钟原先说道:“众卿不用说了,朕已经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朕这就出去跟他们说道说道。”说罢,起身往外走。
毛伯温想了想,轻轻叫了声:“陛下三思。”
钟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说:“毛师傅不必过虑。朕知道轻重,不会大动肝火。道理是越辩越明,但朕也不能无原则的退让。你们都知道朕做这些事的苦衷。现在容不得咱们放手不做了,他们能听进去朕就和他们说道理,如果他们一味的胡搅蛮缠……那朕为了国家也不能太过心慈手软。走吧,你们都跟着朕去看看。”几句话说得几个人心惊胆战,仿佛又看见了左顺门外血淋淋的场景。但他们也不好劝谏,毕竟这次闹得太不像话,只好默默的跟着皇上往出走。
当钟原的乘辇到了大明门外,那些正在痛哭的人暂时安静了下来。“陛下出来了!”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小骚动。毕竟最近皇上都没怎么上过朝。杨继盛为首d饿这些人大部分没想到能见到皇上。他们只是想制造点舆论,胁迫皇上妥协而已。现在看到皇上居然出来见他们,他们很激动,但又很担心。
等乘辇停稳,钟原一身朝服走了下来。那些监生御史连忙俯首山呼万岁,顺便偷眼看看皇上的表情。结果他们发现皇上脸色如常,就放心了不少。
钟原走到他们跟前说:“现在朕出来见你们了,有什么事你们就说吧。不过你们人多嘴杂,朕怕乱起来听不清楚,你们找个带头跟朕说。”
听着这话大家犹豫了,找个带头的谁知道皇上会不会那带头的开刀?都在互相望着,希望对方出头。最后,目光都集中在了在孔庙领头的杨继盛。杨继盛也不胆怯,整了整衣帽,俯身叩拜,说道:“学生国子监监生杨继盛愿带大家向陛下陈情,求陛下恩准。”
钟原打量了一下这个大名鼎鼎的诤臣,觉得这个杨继盛很普通。杨继盛二三十岁的年纪,面庞黝黑,想是长期务农风吹日晒之故。身子很单薄,衣服不显眼的地方打着几个补丁,但还是收拾的干干净净。钟原看罢,点了点头,语气平淡的说:“那好,杨卿就说说你们来这里的原因吧。”
杨继盛磕了个头说:“陛下,圣人云三年无改父之道谓之孝。今陛下欲重修大明律,擅改祖宗成法,学生窃以为乃取祸之道。且圣人云以仁治天下,以德教化万民,才可有三代之治。今陛下欲立酷法,有违圣人之道。现时吏治败坏乃陛下不以圣人之道治之,而不是圣人之道无用。因此陛下召集百家,争论学问乃是舍本逐末。自汉武之后各朝各代无不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今陛下欲毁儒家,乃动摇我朝立朝根本,恐令天下万千读书人寒心。”
“再者,陛下与那北虏互市,乃自堕威风。我朝太祖、成祖从不与北虏妥协,厉兵秣马,百战百胜。这才打出了北方的安宁。陛下放弃军事,以财务换取一时的和平,非长久之计。想那两宋以财务结交外邦,不被军事,终不免被蛮夷灭国。陛下行此策岂不是步两宋之后尘。依学生浅见,陛下应关闭互市,整兵束甲,修建关墙,再派得力大将与北虏大战,逐其远遁才是正策。而今众阁臣媚上不敢言,学生等心忧国事,这才一起来见陛下,愿意一腔热血换得陛下幡然醒悟。如陛下能够遵循祖宗成法,独尊儒家,整肃兵卒,防卫边疆,则学生等死而无憾!”说罢,杨继盛又磕了三个头,等着皇上说话。其余众人见杨继盛慷慨激昂,也都不甘落后,纷纷附和。
钟原笑了笑说:“这就是你们要跟朕说的道理了么?”
杨继盛大声说道:“此乃学生等人的肺腑之言,还望陛下明察、”
“好。既然你们说完了,朕也来说说。首先,所谓祖宗成法,有必不可易者,也有不得不易者,所谓因时制宜。你们说朕立酷法,朕就不明白了。朕的修得大明律尚未开始修,你们怎么就知道一定是酷法呢?如果律令无用那太祖当初又何必冥思苦想数年,群策群力修出大明律呢?”
杨继盛说道:“陛下,圣人云轻徭薄赋、惠民富民、宽猛相济、导之以德、尊贤使能、礼治德教才能达到三代盛世。如陛下不修德政,仅以法治民未免有失根本而追逐细枝末流。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则天下太平,所定之律无所用也。”
钟原又问道:“我朝历朝以来难道列祖列宗都没有用德行教化万民么?结果呢?嘴上说着圣人之言,却做着小人之事的人越来越多。仅仅依靠说几句圣人之言就可以了么?如何保证百官、百姓按照圣人的教诲来做事呢?还有,你口口声声都说是圣人之言,难道就你一人知道圣人的意思么?”
这句话把杨继盛问得不敢说了,涉及到先帝列祖列宗,他还是知道要避忌的。再说了,如果接了口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见到杨继盛不说话,钟原继续说道:“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圣人都要建立法度,难道法度全然无用么?”
“再说了,圣人自己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朕召集各学派进京经筵辩论,也是想开拓思路,博采众长、难道你们就害怕到连听听别人的话都不行了么?你们究竟在怕什么?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也要有个道理。你们把别人说服了自然能达到这个目的,而不是靠朕来压制。不以言举人,不以言废人。这话是谁说的?”
“还有,你们都去过山西么?你们都打过仗么?一无所知就对着朝政指手画脚,这就是你们读得好书。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一点没错。你们也不想想,打仗靠的是什么。朕现在让你们去打仗,你们敢去么?”
杨继盛今天是想来死谏的,自己学了辛辛苦苦学了很久的东西眼看要被推翻,他很不甘心。于是他不管皇上的话里已经带出了怒意,自管自的说:“陛下,圣人云……”
钟原一阵心烦,厉声说:“够了!迂腐!张口闭口圣人云,这都是谁教的?还真当自己能代圣人立言?朕把该说的都跟你们说了,你们自己慢慢体会去。朕念你们年轻,有一腔热血,今天就不追究你们有失朝廷体面的罪过。你们回去好好读书,多拿出点自己的见解来,不要人云己云,学圣人的舌。学问不是这么做的。你们都回去吧。”说罢,转身要走。
谁知道杨继盛在后面大喊一声:“学生不服。”
钟原真火了,回过头来冷冷地说:“你们都要继续闹下去么?”
很多人见到场面僵持,都害怕了,想要退缩。但他们又都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思,就都趴着不出声。钟原扫了一遍这些人,说:“既然你们顽固不化,非要跟朕过不去,朕就成全你们。”说着,对跟着自己的阁臣们说:“把这些人都赶回家中,着他们读书反省,不准他们出门。他们中有官职的一律罢免,这些监生交由国子监祭酒好好管教。”接着,又对那些人说:“你们有真本事就在将来的经筵辩论上说服别人,少耍这些胁迫君上的手段和心思。朕在位一天就容不得你们这样做。”
甘为霖走上前说道:“陛下,这些人里有很多的御史,陛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钟原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甘为霖,又对其他的阁臣说:“你们不愿奉诏么?”
严嵩等人互相看了看说:“臣等遵旨!”
甘为霖叹了口气说:“陛下,臣年老体弱,无力再侍奉陛下。臣请乞休!”
钟原愣了一下,说:“准了!”几位阁臣听了都心中一惊,但此时此刻又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指挥着高肇,让衙役门把跪着的人架走。一时间哀哭遍地,毕竟好不容易读完书得到的官职就这么被夺了心里不甘。但他们见到内阁大臣,吏部尚书皇上都说罢就罢,不容置疑,心中都绝望了。一个个踉踉跄跄的离开,回家去了。
等情愿的人都被赶走,甘为霖给钟原磕了个头,也走了。钟原望着他的背影,对其余几位阁臣说:“你们随朕来。”说着,往紫禁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