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的山西,北风怒号,吹在人脸上像刀刮一样。林木凋零,原野肃杀,厚厚的彤云推积在慢慢暗下来的天空中,让人们觉得非常压抑。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快要下雪了吧,骑在马上的曾铣抬头望着天空暗暗想道,天快黑了,要点火把行军了。“传令下去,点火把!”曾铣吩咐道。
一万个人一万五千匹马,排着长队,在路上蜿蜒。不一会儿,火把逐渐点燃。温暖的火把让快冻僵的士兵们稍微有了一丝暖意。士兵们没有经历大帐中那令人垂泪的一幕,只是在出营的时候看见了营门旁杆子上挂着的血淋淋的人头。血已经冻成了冰,但那张在血红的冰凌下更显恐怖的脸还是震撼着普通的士兵们。经过人们的交头接耳,大家知道了这是大帅的亲兵副队长。因求大帅不要出征,犯了动摇军心的军法而被砍了头。大家在心里默默的为这个说出大家心思的人祈祷。
不是没有人抱怨,走出十里之后,冻得手脚有些僵硬的士兵们就开始悄悄抱怨。而目睹了大帐里那一幕的军官们极力的压制着不安的士兵。军官们不是不冷,而在见到那令人心碎的一幕后,出于对大帅的畏惧,出于对张虎的同情,出于对鞑靼的愤怒,让他们顾不得这寒冷,只想找到敌人,杀上一阵,稍微排解心中的愤懑,同时也能让快冻僵的身子暖和一些。
上天没有辜负他们!
走出二十五里之后,派出去的侦骑回报,前面十五里发现鞑靼人马,大约千人左右,正在向这个方向行来。大家都惊愕了——真有鞑靼在除夕还要来犯边抢掠?曾铣吩咐下去,再走一里,让大家下马活动下,暖下身子。然后四千五百人正面接敌,另外五千人分成两队,分开两翼,埋伏在两边,待正面开战后冲出来包围敌人,不要放跑一个。留五百人在这里,围拢马匹物资。除了正面的火把,其余的都灭掉。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并执行起来。有了战斗的希望,让急于活动,暖和身子的将士们精神振奋了一下。一里地不远,很快就到。大家纷纷下马,跳弹了起来。两队人分开两边,一会儿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过了不久,前面出现了一片稀稀拉拉的黑影,大家赶紧上马,抽出了战刀,等待着主将发出命令。
黑影真是鞑靼人。这是两个小部落,今年夏天他们没抢到太多的东西。因此等到除夕,部落的首领合计着再出来抢一把。反正他们认为自己骑射天下无敌,而汉人们又在过年,必无提防,抢完就跑安全得很。没想到,今天运气不佳的他们遇到了一个疯子带领着的一群煞神。
于是不幸发生了。
在傍晚能看见对面的情况下,双方已经很近了。看着对面好几千人,好几千在火把中闪亮的战刀,领头的首领后悔了,肠子都悔出来了。他们自以为了解南人,却没想到南人中也有疯子。不但有,还很多!各式各样的!他们停下来,犹豫着要不要打。跑是肯定跑不掉了,他们走了更远的路,而且由于过于轻敌,他们连侦骑都没派。这样的前提下发生突然的战斗意味着什么他们知道。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对面他们称为南人的汉家儿郎发动了。打吧,已经没有选择了,鞑靼强盗呼喝着迎了上去。
曾铣领着亲兵一开始冲在前面,不过很快被紧随在后面的将士们超过。军官们为了替张虎报仇,为六七月被鞑靼人祸害的百姓报仇;士兵们也为了复仇,更多的是因为作为士兵的本能和活动下就要冻僵的身子。要么战死,要么冻死,显然前一个选择更好一些。他们也跟着军官们呼喝着“为张将军报仇”,“为百姓报仇”,“杀光鞑子”,奋勇向前。
短短的距离片刻就到,两股洪流猛烈碰撞,发出巨响。马嘶声,金铁碰撞声,人的惨叫声,仿佛要撕裂这彤云密布着的沉甸甸的天空。被飞溅到脸上、身上还带着余温的血液,飞舞的残肢和凄厉的惨叫,以及浓重的血腥气刺激着的两个男人组成的群体殊死战斗,以命相搏。不久之后,从两翼飞奔而至的大股骑兵包围住了鞑靼强盗。鞑靼强盗们彻底绝望了——我们只不过想抢点东西,用不用以十倍于我们的人数来包围,欺负我们?他们仅有的信心开始崩溃。这时候,天下无敌的骑射本领荡然无存,很多的人选择了逃跑。
杀红了眼的汉家儿郎尾随追击,拼命砍杀,坚决不放过一个敌人。鞑靼强盗们叫苦不迭,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待宰的羔羊?一个千人队,最后只余十数匹成功逃脱,其余全部被歼。曾铣没留一个活口,就算他下命令,这时候也没人听。被寒冷和愤怒蒙住双眼的战士们根本不理会。
喊杀声渐渐平息,队伍重新整起来,带队的将官开始差点人数。损失很小,只死了四十八个人,重伤五十几个,基本都是新兵。曾铣吩咐歇息片刻,然后叫来了李珍和火力赤。
听着曾铣吩咐的任务,李珍和火力赤惊讶不已。但这是军令,听说这还是皇上钦定的战略后,李珍和火力赤沉默了,躬身领命,去挑选战士。曾铣望着他们忙碌的背影感慨不已。战场已经开始打扫。曾铣让士兵们把鞑靼强盗的尸体头冲着北摆在路边。这个工作很容易完成,因为大多数的强盗都是逃脱中被砍杀的,他们的头本就向着北面。曾铣没让他们割首级,因为功劳已经记下,这次不以首级记功,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士兵们正好可以省些体力。但尸体上但凡值钱的东西均被摸走,强盗们变成了被抢的人,这是不是一种讽刺呢?
人员已经挑好,四千名老兵,一千名新兵,都是体格强壮,骑术好的士兵。李珍和火力赤前来复命。后队的五百人也赶着马匹物资前来会合。曾铣吩咐没被选中的人支起五百顶帐篷,生起篝火,做起了出征将士们最后一顿在家乡吃的饭。然后,曾铣对着这五千人,一抱拳,大声道:“即将出征的将士们,你们都知道了你们的目标和你们将要做的事。任务很危险,很多人恐怕再也不能回来,我,宣大总督曾铣,在这里为大家壮行!”说着,让人们给这些战士斟酒,一人一碗。待酒斟完,曾铣一举酒碗,再次大声道:“这几年来,鞑靼一直无故犯边,杀我百姓,掳我妇女,抢我财物。今天,奉皇帝陛下的圣旨,你们要去复仇,杀鞑靼的人,烧他们的家,抢他们的财物。奉陛下谕旨,此次出征所掠财物均归众将士。因此,大家努力去撕杀吧!为我们的百姓复仇!为我们的陛下争光!我只有一个命令,大家好好保重,争取活着回来,到时我与众将士庆功!”说罢,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把酒碗重重摔在冻得坚硬的地上,酒碗粉碎。
被选中的人本来都有些害怕,但听到这些活,尤其是任意掳掠,财物归己的话,都群情激昂。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酒碗也摔碎在地上,然后大声齐呼“为百姓复仇!为陛下争光!”
恐惧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他能很容易给人们带来恐慌,也能很轻易的被一些其他的情绪冲淡,比如说贪婪,比如说仇恨。军令不可违,与其无谓的恐惧不如任由贪婪和仇恨代替恐惧。这就是这五千将士视死如归的最好解释。曾铣拉住站在队伍前面的李珍和火力赤得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今夜在此宿营一晚。明日一早,你们烧掉帐篷,带五日的干粮,转向西去河套平原烧杀抢掠,一举复仇吧。我祝你们旗开得胜!刚才已经告诉了你们皇上的意思,你们照做就好。不要有任何的顾虑,不要带任何的首级回来,功劳已经定好,我只要你们平安回来。后面有五千匹马,加上你们现在的五千匹,你们一人双马。毎匹马上有准备好的干粮和三把战刀,希望你们早日凯旋!记住,不要过于深入,平安回来才是最大的胜利!”
李珍和火力赤一躬身,身上的铁制甲叶哗啦啦乱响,“卑职定不负大帅厚望,定不负陛下重托,奋力拼杀,一死以报皇恩!”
曾铣正色道:“错,我不要你们死!我要你们活着!所有的人!”他自己也是知道,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
李珍和火力赤尴尬一笑,不再说话。饭已做好,曾铣和大家一起,围坐在一堆堆的篝火边,最后一次的说笑,吃饭,喝酒。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恐怕再也回不来了。吃完饭,曾铣带队离开。五千人在帐篷里休息了一夜之后,在黎明的黑暗中烧掉帐篷,转向西,向着未知的前路出发了。
四天之后,五千人踏上了河套平原。再一天后,黎明时分他们找到了第一个部落聚集地。这是一个不大的部落,五百多人。人们还在睡梦中,怕是还在做着铁木真汗带领他们踏平天下广袤土地的美梦。已经很多年,南人没有主动来跟他们战斗了。洪武、永乐时的噩梦,已经渐渐被他们忘记。而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骑射无敌天下的时代,在他们的脑海里,南人根本不敢来主动进攻他们。因此他们毫无防备,也导致了一场一边倒的杀戮。
杀戮,两个很简单的字眼,只有经历过的才知道这两个字的可怕,才知道这两个字的血腥!
战场上,两军阵前,那是男人们为了荣誉,为了生存的拼杀,不叫杀戮。而发生在这个寒冷清晨的是一场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杀戮。梦中被马蹄声惊醒的人们衣不蔽体到处乱跑,再被一把把快似闪电,寒冷如冰的战刀砍翻。血光四溅,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令人心酸,令人不忍。以至于最后的杀戮都是由老兵进行,后方的新兵们在马上吐得直不起身。没人责备他们,就算是老兵,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老兵,也有些胆寒和不忍。杀戮,这完全不该是人类的举动,可为什么现在倒下的这些人却乐此不疲的进行了几百年?为什么?
当杀戮场上再次寂静下来的时候,所有的汉人士兵都在思索,自己这么做对么?华夏汉族几千年的文化沉淀,没有让汉家儿女变成禽兽。但不代表他们不会做出禽兽的所作所为。这一切都是被这些野蛮的民族逼迫的。华夏汉族带给世界的只有博爱,仁慈,善良、包容等这些良好的品德。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种族一定要毁掉这些良好的品德?为什么?
火力赤之前杀过很多自己同族同类的人,但那是在战场上,是男人之间的对决,他问心无愧!这次,他目睹着老人,女人和孩子不断的被刀光砍倒,鲜血飞溅,无助的惨叫连连,却像是被大锤打中了心脏。火力赤第一个停下了手中的刀,跳下马来,愣在当地。当一个躲过刀光的孩子举着沉重的弯刀,踉踉跄跄向他砍来的时候,火力赤都没有意识到应该闪躲一下。一个亲兵冲过来,刀光闪过,孩子倒在血泊中,火力赤这才清醒过来。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那个亲兵脸上,亲兵被打得愣住。接下来火力赤愤怒的举刀要劈的手却被李珍一把抓住,李珍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去年七月,他们也对我们的百姓做着这样的事!”说罢,一甩手,火力赤握刀的手无力的落下。那把刀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火力赤向天怒吼:“为什么!这是为了什么!”声音凄厉,直冲云霄。
苍天仿佛被这怒吼惊吓的一抖,洁白的雪花,飘飘落下,像是要掩盖这人类最丑恶的罪行……
打扫了战场,按照之前的命令,他们烧掉了干草、帐篷和牛羊圈,宰杀了一些牛羊作为以后的干粮。当默默的搜着帐篷里、尸体上的东西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汉人手工制作的精美的用具、金银、玉器,这才稍微的心安了一些。倒下的这些人是强盗的族人,是他们的后盾,是他们的帮凶。
人员伤亡不大,在惊慌之后组织起来的无力抵抗中,只有十几个新兵受伤。李珍命令休息一个时辰,继续上路,把抢来的马匹带上,补充路上的损失。所有的人默默的执行着命令。他们的脸上没有那些强盗掳掠后洋溢着的笑容,只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沉痛。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准时开拔,继续走向未知的前路……
两天以后,附近部落的鞑靼人赶来,只见到遍地的尸体,冻毙的牛羊,和已经熄灭的灰烬。他们呕吐,他们痛苦,他们愤怒。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到去年七月他们带给山西百姓的也是同样的惨状。这就是野人强盗和华夏汉人的最大的和最根本的不同。
接下来,李珍和火力赤他们的杀戮都在沉默中进行,所有的人,包括帅兵的李珍心情都十分沉重。事情发展到现在,只是为了完成命令而已。死伤也开始出现,新兵也在慢慢成熟。经历了第一次因慌乱和不忍造成的无序,之后死去的人的尸体被抛进火堆,也包括了战死的汉家儿郎。这些死去的人们生前带着极大的仇恨,相互砍杀,至死不休;死后却混在了一起,难分彼此。这算不算是一种融合呢?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们不断进行着杀戮,却忽略了一样事情——他们走得太远了。当李珍火力赤决定回头的时候,侦骑纷纷回报,被刺激得几乎疯狂的俺答封锁了所有回家的道路?
怎么办?
火力赤最后站出来,他建议转向东,穿过鞑靼地界,去辽东。恰好他知道这条路,也曾经走过。虽然在寒冷的冬天,路上有着太多的未知,但有路就有希望。于是,这些战士们在李珍和火力赤的带领下默默地转向,向着更加未知的前路继续飞驰。而疯狂的俺答始终没有找到他们,也多亏了火力赤。
这就是为什么最后没了这些勇士消息的原因。而接下来的事就是我们所知道的俺答的复仇和曾铣的大捷。
当最终到达泰宁卫,见到明军的旗帜的时候,近一个月感情和生理上的磨难,让这些经历生死,铁打的汉子全都抱头痛哭。这时他们只剩了四千一百五十二人,八百四十八名患难与共的兄弟,永远的倒在了这条漫漫征途中!永远的倒下了……
钟原也许只是出于兴奋,出于对于后世阅兵气氛的向往,就发出了午门阅兵这样的圣旨。但这道圣旨对这些经历生死考验,感情磨难的勇士们意义非凡,尽管最后内阁只同意两位将军带着八百人进京陛见,可这殊荣让这些汉子们觉得他们的付出值了!
如果钟原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也许他会对自己所下命令感到惭愧,感到懊悔。所幸,他并不知道。而这些历经苦难的勇士最后也没有把真实的心路历程说出来。
这也许对大家都是一个好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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