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呀?钟国疆!”钱大位光火起来,“别跟我打官腔,唱高调,这是在大上海,不是在你的破边关了。我现在是总经理,不是以前的小班长,小排长,小连长。虽然这豪华大酒店不是上海最好的,我敢说,你所掌握的地盘上,找不到这样的豪华。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你是大校,是正师职,正厅级,这又怎么了?我告诉你,上海市长,市委书记,还有上海警备区的司令政委,少将!还有北京四总部的中将上将,我认识的多啦!你不过一个分区的小政委嘛,大军区的政委,比你大几级的政委,有不少是我的朋友。你也不想一想,你才拿几个钱一个年,大疆地区艰苦,给你们有倾斜政策,补贴50,又怎么样啊?你一年10来万,只不过本人一月的零花钱,一桌饭。你看你看!”他把左手的一个大金箍子退下来,又把右手的一个大金箍子退下来,抬髙声音,“就这两个大金箍子,100万。”又指着身上的紫红色西服,“这身西服,皮尔·卡丹,正宗的法国货,我亲自到法国去购买的,1000万!”又指着桌上的菜,“再看这菜,一道一道的上,要上12道,都是世界名菜,专门用飞机从法国进口的……”
“啪!”钟国疆猛地击了一下桌子,“呼”地站起来,“闭嘴!你给我闭嘴!真没想到,你约我来上海,就是要跟我摆阔,显示你比我富有,满足你的虚荣心,填平你在部队留下的心理亏空!我告诉你,钱大位,我钟国疆人穷,但是人格绝对不穷,志气绝对不短。我们边关边防军是穷,但是士气不穷,国格不穷,民族精神、民族气节都不穷0”
钱大位不甘示弱,“啪啪”拍了两下桌子,吼道:“钟国疆!你还敢跟我发火?我告诉你,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穷我富,这是老天注定。不要跟我耍脾气,也别跟我讲什么人格志气,更不要跟我讲什么国格、民族精神。我只知道韩信和漂母、慈嬉和小米粥的故事。还记得咱们当年吃钢丝面,拉不下屎,你帮我往外抠,也不管用,我就住了院,干什么?灌肠嘛,倒着灌,你去看我……”他说不下去了,“咚”的一声坐下去,低头叹气。
钟国疆受了震动,连忙说:“好好,别说了,我们都冷静冷静。可能是我心思太重,不开窍,你消消气。”
钱大位不理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勉强笑笑,低声说:“钟国疆,老领导,你说的不错啊。我约你来上海,的确有一点向你摆阔的意思。不过,我是善意的,我是想让你眼见为实,承认我们之间的差距,听我劝一劝,对你只有好处没坏处。”
钟国疆淡然一笑,说:“大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还不是那句老话,和你一样脱军装,下商海。赶快摇身一变,成为和你一样的大富翁,珠光宝气。”
“不!国疆,我这次有新考虑。”他用恳切的语气说,“这几年我到上海搞房地产,可是发了,资产翻了一番,快100个亿了。听说你是思想神医,给复员老兵们指出路,把他们感动得流下了鼻涕,合计着给你点了一首歌,可是让你声名遐迩。我觉得那个没有太大意思,声名无价,得标上价码。我约你来呀,是想给你,就是你,我的老领导,也搞个指出路教育。三条路,第一条,马上脱军装,来给我当副总经理,什么活都不用你干,年薪100万,一直干到你老,干到你死。第二条路,我给你一笔资金,5个亿怎么样,你自开炉灶,想干什么干什么,赚了钱是你的,赔了本是我的。全赔了,我再给你10个亿。第三条路,如果你实在舍不得那一身黄皮,官瘾十足,信心十足,你就好好干,攀龙附凤,趁早把你的四颗星换成有含金量的一颗星、两颗星,花多少钱,我替你出。我听首都人说,现在一个将军90万,我给你100万,行不行?考虑到可能一次弄不成,你来两次、三次,千脆给你1000万,总行了吧。你该怎么跑就怎么跑,该怎么要就怎么要,该怎么送就怎么送,赶快将星升起。我倒不一定为你荣耀,但是我为老战友们,为那些吃过钢丝面的老战士们感到无尚荣光啊。你别忘了,我们那个连队至今还没有出过一个将军呢。”
“哈哈哈哈!”钟国疆一阵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说:“没想到啊,钱大位,你这个老部下这么关心老领导,周到!实在是周到!你看,我的心里就像有一只小兔子,扑腾扑腾直跳。”
“这么说,老领导,你动心啦?”钱大位半信半疑。
“是有点动心啊。”钟国疆坦率地说,“多好的事情啊,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了大金饼啊。不过嘛,我怕砸破头啊。”
“不不不,老领导,你什么都不要怕,我会办好合法的手续,那就是你的合法的财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么点财产还不到涌泉之水嘛。再说,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又带不进棺材,不给自己的恩人,给谁?难道给我的仇人?给美帝苏修瞎整去?”“说得好,好极了。”钟国疆端起杯子同他碰了又放下,“我知道你钱大位啊,也是个豪侠仗义的人。不过呢,我要说你一句,你的豪侠仗义太狭溢,低档次。”
“嗯?”钱大位的眼睛瞪大了,“你这话倒新鲜,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豪侠仗义还有低级高级之分,不都是传统美德吗?”
“看看,被我点醒了吧。”钟国疆暗暗为自己的心理战术起了效应而高兴,“大位,你刚才说咱们那时候吃钢丝面,我都伤心啦。你说,为什么咱们吃钢丝面?”
“国家穷呗,皇粮供应少呗。”
“为什么国家穷啊?为什么皇粮少啊?”
“老百姓穷啊,交不起税啊,国库里空啊,没有什么储备啊,大河小河连个小溪里头都没什么水啊,快干啦!”
“要怎么样才能叫老百姓口袋装满了,国库里很充实呢?”
“发家啊,纳税啊,给国家贡献嘛!”
“啊哈!你终于说到点子上了。”钟国疆笑逐颜开,“我再问你,谁来给国家贡献?怎么个贡献法?”
“这个嘛,”钱大位又拍拍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喽。响应国家的号召,支持国家的政策喽。”
“嗳,你说具体一点,怎么响应,怎么个支持?不可能就像我这个样子,一纸命令,到边关当个正师级就行了吧。”
“哎呀,那怎么行呐?”钱大位摇着头,“要投资!像西部大开发,就要去投资。投资嘛,你不行,我行。我是亿万富翁啊。”
“哈哈哈哈……”钟国疆笑啊,笑啊,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钱大位急忙问。忽然恍然大悟,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嗔怪道:“老领导,你太阴险了,硬是把我往沟里带。”举起一杯酒,“带的好啊,来,我敬你一杯!”
钟国疆连忙站起身来,举起杯子同他用力碰了一碰,想往实里敲一敲,问:“明白了?真的明白了?可别还是像当兵的时候,老是半睡半醒哦。”
“老领导,今非昔比了。”钱大位眉开眼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真的懂了。知恩图报,只对亲朋好友,那是低级的豪侠仗义。对国家对民族那才是高级的豪侠仗义。我这个人呐,精明,真精明啊。但是,还不够大气,老看着自己的一小砣,看不到国家民族的一大摊啦,算不上大丈夫,大手笔。应该继续向你学习。你放心,有粉我会往脸上擦。我的脸上,你的脸上,还有边防军的脸上,国家的脸上。”
“这么说,你想好喽,要给点赞助?还是到我们那儿投资?”钟国疆还想再细致一点,这是他做保卫工作养成的职业习惯。
“想好啦!不过嘛,我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你说,当兵,转志愿兵,还是上学、考军校?只要是在我权限内能办到的,我就包了。
“这就是你答应了。”钱大位得意地笑着,举起了酒杯,同他碰了,“我的条件是,你陪我喝3杯酒。我也听说了,你是香辣政委,喝开水,里面要放香菜、辣椒,被地委艾书记整了一回,差点把肚子撑破了,又被那个什么财务局长整了一回,50杯酒换了50万块钱,差点送了命。我听嫂夫人说过了,气不打一处来呀。首先是气你。不为自己,而是为部队,只要五十万,就我手指缝缝里头漏下去的一点点儿,就拼命了,不是发疯了,就是走了火,人了魔,要么就是脑子进了水,神经受了刺激。再就是财政局那个什么鸡巴局长,敢对我敬爱的老连长动心眼,下毒手,弄什么权,玩什么术,不是贪官,就是污吏,要么就是他妈妈的,虎豹豺狼。气又有啥用呢,反正事情你已经做了彡现在你到了我的跟前,像还在老连队里头一样放开喝酒,我开心啦。我要像往年那样子,疼爱老领导、老大哥,不让你多喝,只喝三杯,重温旧情。你要给我这个面子,满足我这个虚荣心。”
钟国疆心里不由一热:这个老部下真是够朋友,讲真情,不仅惦记着老领导,还要为老领导打抱不平,不让人家整自己的老领导老大哥……人人都要强,而越是要强的人越是需要他人的怜悯和慰藉,钟国疆也不例外。他抿紧嘴唇,点点头,才说:“虚荣心有时候是需要满足的,来!老部下,好兄弟!我的好大位,我成全你,成全你就是成全我嘛。”他举起酒杯再次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钱大位说话算数,三杯白酒喝过,就让小姐给钟上开水,但是要放上香菜和辣椒。钟国疆欣然从命,端着水杯同他对饮。钱大位一贯是好酒量,很快将一瓶茅台喝掉了一半。放下杯子,生气地说:“老哥,你那个吊财政局长是个什么货色?我听嫂子说,他跟你摆谱,差点要了你的命,我恨死他了。小小一个正县级,不就有点财权嘛,拽什么?他兜里装了几个钱?又不是他自己的,还欺负人?欺负就欺负呗,竟敢不分青红皂白,骑到我的老哥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抓住钟的手,发誓般说:“钟老哥,我跟你打个招呼,我要么不去你那儿,要去,我非得跟他拼一拼,让他长长记性,叫他还敢欺负我的好领导、好老哥。”
钟国疆长长嘘了一口气,说:“好兄弟,谢谢你帮助你老哥。他也是想试我,没想遇到个要钱不要命的。不过,他也吓坏了。再说嘛,一杯酒一万块钱,值得,我就贪心了。你有所不知啊,烂摊子可是不好整啊,一把手更是不好当。人家都可以作壁上观,你却不得不勇立潮头,老是站在那个风口浪尖,难哟。”
“老兄哇,你别说。一听你敢拼命喝酒,而且是为公家,一点儿不为个人,我真是对你肃然起敬,顶礼膜拜啊。如今这世道,谁还记得一心为公啊?不敢说绝对没有,却敢肯定绝对绝对少得可怜。跟我做生意的那些人喽,简直就是有奶便是娘,俗不可耐,地道的行尸走肉,纯粹得没有灵魂的躯壳。”端起杯来,自饮了,接着说:“你老哥,是真金,是原创。锦囊妙计很管用啊。‘三字经’念得很灵。这可不是听嫂子说的哟,是大疆省一个头头跟我们市上的头头说的。市上的头头马上传给了我,大疆上海是友好城市嘛。副省长都被你玩转了,我越来越佩服你了。”
“讨好卖乖,虚情假意。”钟国疆假装生气地说,“怎么到现在还一毛不拔?”
钱大位拿起酒杯,倒满了,“咕嘟”一声喝了,拍拍胸脯说:“国疆老兄,君子一言,聊马难追!该出手时就出手!你放120个心。这样,你在这个地方多住几天,一切由我包揽,我叫弟兄们带你好好转转,附近的这些风景点都去看一看,也有助于你搞形势教育嘛。什么周庄啊,张家港啊,常熟,杭州,整个长江三角洲你都去跑一跑,我派个司机,要不再给你找个摄影师,你转一圈,玩个好玩个够,你来这一次不容易。”
“谢谢了!”钟国疆感动地说,“还是老战友好啊,我算不虚此行了。我皇命在身,不敢逗留,想明天就走了。边防线长啊,千军万马的,人家都说我天天坐在火山口上。我虽然不这么看,却也不敢丝毫懈怠。”
“啊?明天就走?也太仓促了吧?你不是说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嘛?”
“不瞒你说,我还想到天仙市看看咱们分区的老干部,再为我的部下跑跑腿,张张嘴,请首长和机关给他们解决实际问题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个团30年没出过干部,岂有此理?难怪事故频发呢。唉一”他的脸上爬满了惆怅。
“好老兄,别愁,老得快啊!面包会有的。”钱大位又喝了一杯酒,一脸真诚,语气恳切,“那我就不再强留你了,耽误了你就是耽误了边防啊,该当何罪?这样,我马上吩咐下去,给你买明天的机票。下午嘛,你还是在上海转一转。你也需要开阔眼界嘛。再说了,我要给嫂子和侄女买些化妆品和衣服。”
“东西就别再买了,你给我们的礼遇够多够大了。”钟国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倒是有两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钱大位改用上海普通话说,“只要我有能力办到的,决不推辞。”
“太好了。”钟国疆高兴极了,“一件,请你尽快去我们那边考察考察,刚才说我坐在火山口上,其实烽塔的银塔县真有一个泥火山,很有开发价值,你去了肯定感兴趣。第二件事,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但又必须拜托你,因为只有你能做好。你的秘书小跳姑娘,我看上了……”
“什么,什么?”钱大位一脸紧张,打断他的话,“你看上我的秘书小跳了,这么快?”他的语气有了饥讽,“当真吗?”
钟国疆哈哈笑道:“看把你急的?我是看上了,但不是为我,而是为郭大成。我看他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想当个红娘,成人之美,请你多多费心。”
钱大位一下软了,摸着胸口说:“我的妈也,差点把我心脏病吓出来了。我就说嘛,我钱大位这么腰缠万贯,还守着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怎么你钟国疆刚刚温饱,徒有虚名,就想当陈世美,岂有此理?”把酒瓶举起来,同钟国疆一碰,喝了个底朝天,接着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这两件事,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