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747飞机昂起头颅,一阵猛吼,震动双翅腾空而起,迅速爬高,飞上大疆省城天仙市的上空,进人平衡飞行状态,穿云破雾,向前奋进。
在经济舱里,钟国疆俯瞰下界,一片片白云被飞机压在肚子下面,又一块一块扔到身后,心中的感觉很有些奇怪,不由暗忖:云儿也太随便了,忽而飘向东,忽而飘向西。此行是否飘忽不定?
三个多小时后,波音747飞机停在了上海浦东机场。
钟国疆身穿一身灰色西服,没有扎领带,也没有戴帽子,任由浓密的梳为青年型的满头黑发暴露在热烈但总觉得有些刺眼的阳光下,提着一个黑色小旅行包,不紧不慢,走出港口。
“政委!”接港的人群中传来一声热情的呼喊声,紧接着一个穿着浅兰色西服,留着小平头的年轻男子疾步走上前来,接过他手中的小皮箱,两眼冒着兴奋的光,乐呵呵地说,“政委!郭大成恭候多时了!怎么?累不累?”
“不累。”钟国疆快乐地说,“你好吧?”
“好着呢!”郭大成快乐地说,“我没有找到车,咱们打的吧。”
钟国疆笑道:“不,我们不打出租,还要坐高级车。”
“高级车?”郭大成半信半疑,“政委!有谁来接你啊?”
钟国疆左顾右盼,一边说:“告诉你你肯定吓一跳,人家是大款啊,有几十个亿啊,这可是咱们边防军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款哦。”
郭大成眉头一皱,换一只手提包,担心地说:“如今大款可瞧不起我们大兵了,他不会食言吧。”
“他敢!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又一块当兵,我当过他的班长、排长、连长、指导员,在部队可是没有少帮他。当然喽,人家有远见,干到连长就不干了,脱了军装,进了商场,也许是他前辈子烧了高香,积了德’成了大款了。”两人继续左顾右盼。一个蓄着长发的男人走上前问:“哝啊要打的晚?”
郭大成对上海人可能印象不大好,挥挥手说:“去,我们不要。”
旁边传来争吵声,两人回头一看,一个身穿兰色制服的男子和三个刚下飞机的女子吵得不可开交。三个女人穿戴华丽,指指戳戳,异口同声说那男子不讲礼貌,全是上海话,钟国疆和郭大成听不明白,那男子显然是机场工作人员,说的是上海普通话,以一对三,他显得寡不敌众,上海的普通话被纯粹的上海话淹没了。三个外国游客,白种人,穿着奇形怪状的休闲服,也挤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看热闹,还拿出小型摄像机,不断调换角度,摄录下他们认为很精彩的镜头。那男子说不清楚,又不甘心,朝钟国疆他们投过求援的眼光。郭大成不让管,钟国疆却非要管,说边关边关,就是边走边管啊。走上前来,机智地说:“哎,三位女士,你们打的哦?”三位女士大概也吵得累了,忙于脱身,一起用鄙夷的眼光瞪着他,讥俏地说:“谢谢你,阿拉有宝马。”说完唧唧喳喳跑走了。郭大成朝钟国疆摇摇头。钟国疆连忙说:“小郭,你可别说我多管闲事啊。看,很有效嘛。”两人转过身来,忽然发现有几个穿着深蓝色西服的青年人,手举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接钟国疆!”钟国疆连忙上前自我介绍说:“我就是钟国疆。”几个人马上点头哈腰地说:“欢迎,欢迎!”一个年轻漂亮,面目清秀,显得非常洋气,一看就知道经常做高级保养的女子,叫身后的年轻小伙子接过郭大成手里的黑色旅行包,一起走出大厅,来到车场,请他们上了一辆豪华奔驰。
那女子叫钟国疆和郭大成坐在后座,她坐到副驾驶位置上,从后望镜中看一眼后面的奔驰已经跟上来,回头用上海普通话对钟国疆和郭大成微笑着说:“钱总本来要亲自来接,临时有事,改了。美国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来了,他不敢怠慢,就让我们来接了。我是他的秘书,卢小跳,叫我小卢好了。”
这个名字很特别,郭大成忍不住“扑嘛”笑出声来。
钟国疆心里也好笑,但没有笑,诙谐地说:“小跳,就是小步快跑,好啊!稳当。”
“让你们见笑了。”她有些难为情地说,“妈妈小时候起的,长大了,天天向上,没有想到好不好。到英国留学,同学们取笑时,才觉得不好听啦,想改,可是,派出所的手续太复杂了,算掉了嘛。”郭大成忙说:“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就是觉得特别。我们政委刚刚说了,小步快跑,稳当,多好啊。”
她又回过头来,盯了郭大成一眼,嘴角挂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笑,心里说:大兵哥,到大上海来了,小心着点哦。不要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两辆豪华奔驰越过一条条繁华的街道,驶上天桥,再越过南浦大桥,来到了陆家嘴,驶人环球大酒店那豪华极了的大门前。在卢小跳的引领下,钟国疆和郭大成走进酒店,走进电梯,只听“丝丝丝”一阵响过,电梯在18层停下,梯门开处,一眼看见鲜红的地毯,上面绣满了牡丹、芍药,与烽塔分区招待所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反差。
卢小跳打着手势,把钟国疆带进了1808号房间,刺绣地毯,雕花铜架床,可谓金壁辉煌。“钟政委,不好意思。条件不够好啊,请多多包涵。”她彬彬有礼地说。“您先休息,洗一洗。一会我来请你们吃午饭。钱总中午还没空。他说晚上再来宴请你们。”不等钟国疆说谢,转过头对郭大成说:“钱总没给我交代,我就作主了。你住隔壁,标准间,委屈你了。”
钟国疆同郭大成对视一笑。郭大成说:“我叫郭大成,钟政委的老部下,边防连指导员。现在解放军上海政治学院深造,就在学院住,不麻烦了。”
“那好了哇,你们先休息。”她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钟国疆,“有事请打电话,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告辞了。”
看着卢小跳出了门,郭大成调皮地朝门后挥了一脚,生气地说:“政委,这个小跳像条美女蛇,心眼小得很。刚才就因为我笑了一下,她特意扭过头盯我,嘴角挂着嘲笑。不就是上海人嘛,傲气十足,肯定难找到婆家。”
“哈哈!”钟国疆大笑,“看把你气的,何必呢?大上海和大边关存在大差别,客观存在,否认不了哇。所以,我们就得允许人家看不起,允许人家笑话。你想啊,哪个人不是被人笑话着长大的?”
“那倒是。”郭大成摸着脑袋说,“从十月怀胎开始,到嗷嗷待哺,再到咿呀学语,再到……嗳呀,就说我吧,到现在还被人笑话呢。”
钟国疆心里一动,抚摸着郭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不怕人家笑,只怕自己不笑。我们得把看不起变成看得起,才是上策。”又说:“人家美女笑你,是有意思啦。现在不是有句流言,叫做越恨你就越爱你嘛。嗳,给你牵个线怎么样?”
“嗳呀一”郭大成一下转到墙角根上,“我的好政委,别拿我开心啦。人家貌似天仙,金领,贵族,月薪少不了万把两万,我才几斤几两?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嗳一”钟国疆连连摇头,颈椎都响了两下,“不一定,不一定,爱情这玩意儿,从来都是盲目发展的。你三十岁了,她看上去也有个二十八九岁。你很有才啊,笔杆子、枪杆子,二杆子都行,能配得上她。嗯,我一定给钱大位说说。”
郭大成冷静下来,冷冷地说:“政委,强扭的瓜,肯定不甜。”
钟国疆“嗡”了一声,说:“边关的人啦,甜不甜不在乎,只要不苦就行了。拼死吃河膝不管怎样试一试嘛。说说,你的学习还好吧。”
郭大成说还好,解放军政治学院上海分院的生活不错,比连队好多了,楼上楼下,窗明几净,空气新鲜,晒不着,冻不着,尤其是学习环境特别好,都不想回去了。
“嗳嗳!”钟国疆严肃起来,“你小子,可别乐不思蜀哇。记着我的话,继续努力,半年深造之后,回边关,扛枪、种地、养猪!”
郭大成一个立正,爽朗地说:“保证没问题!”放下手来,嘻嘻笑着又说:“政委,这样你就别帮倒忙了吧?”
“谁说帮倒忙?”钟国疆非常认真地说,“月下老我当定了。”他叫郭大成坐到床上,把椅子挪到他的面前,眉飞色舞地说:“小郭,我们团结奋进,把锦囊妙计落实好了,把边关十四难变成十四香,天鹅不就飞来了嘛。那个时候,天鹅不来,凤凰就会来。”
郭大成忽然间恍然大悟,激动地说:“政委,原来你是来化缘的,找你老部下掏腰包,帮我们建设大边关啦。太好啦。我听你指挥,不成功就成仁。”
钟国疆生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嗔怪地说:“你小子怎么啦?颠三倒四的。什么不成功就成仁?革命一定成功,只需同志合力。”
郭大成嘿嘿一笑,说:“合力,谁不合力,谁就是乌龟王八蛋。来,我帮你收拾行李,你去洗漱。我那未来的小媳妇马上就要来了。”
钟国疆把旅行包钥匙拿给他,就去洗漱了。收拾完,又说了一会话,卢小跳来了,郭大成就告辞了。
吃过午饭,卢小跳带着钟国疆坐着奔驰观看浦东新区的风景,不无夸张地说,现在的上海滩如何如何发达辉煌,钟国疆总是点头赞同,不时地顺着她的话头,问她一些情况,三绕两绕,就把她的个人简历搞清楚了。她还没有结婚,连固定的对象也没有,现在二十九岁了,但并不着急成家,着急也没用啊,钱大位的公司里就那么多人,小伙子倒是有几个,可她都看不上,看上的呢,不是年龄大了,就是当了丈夫和爸爸。他试探地问她想不想取得外援,引进项目,她不想回答,把话忿开了。
晚上7点钟,钱大位终于出现了。在房间里,两个老战友紧紧拥抱之后,拉着手,走进了酒店餐厅的一个豪华包间。
哇!包间好大,足足有200平方米,是烽塔分区招待所的一半面积。豪华极了,纯毛地毯,鲜红鲜红,显得格外热烈,四周墙角摆放着高高的瓷瓶,瓷瓶上摆着君子兰等等名贵的花卉。钟国疆注意到,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油画,是梵高的《向日葵》,显然是摹仿,真正的《向日葵》早就躺在巴黎博物馆卢浮宫,享受游客们的敬赞膜拜,哪里能来这屈就,专为醉生梦死的人们侍候。西边的墙上挂着丈二整张国画迎客松,工笔画,功力深厚,行笔流畅,看上去很顺眼,很舒服,给人苍劲挺拔而怡然自得又热情大方的印象。钟国疆看得认真,钱大位打趣道:“老领导,看呆了吧,是不是已经有了乐不思蜀的感觉?”
钟国疆平静地笑了一笑,说:“乐不思蜀那倒不至于,我是在想,这么豪华的餐厅,这么气派的场所,我受宠若惊。西陲边关到处都是风,草,石头,还有熊、狼、蛇、老鼠、苍蝇、蚊子,对了,还有盗马贼。这么红艳艳香喷喷豪华华的地方,我还是头一回见,走神啦!”
“没有就没有嘛,干吗非要有?边关又不是你的根,不是你的家,有什么留恋的?想待就待,不想待了拍屁股走人嘛。”
钟国疆摇摇头,苦笑一下说:“没那么简单。老弟,身在官场,身不由己。再说了,人都有自尊心,而且都讲感情呐,在边关呆长了,心就被拴住了。你说,什么叫边关呐?”
“边关嘛,”钱大位拍拍脑袋,略忖一会儿,“边关就是苦呗,难呗,穷呗。对了,还有黑!你看你看,你都黑了。原来可不是这样哦。”
“还有别的理解吗?”
“别的理解?”钱大位又拍拍脑袋,“哦!想起来了,边关是小白杨。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对,叫阎维文,他唱的,我也会唱,一棵小白杨,长在厕所旁,长……”钟轻轻一拍桌子,说:“错啦,长在哨所旁!”
钱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对不起,我平常哪里顾得上唱这些歌。”
“我知道钟国疆没好气地说,“你唱的,不都是流行歌曲嘛,哦,还有那个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啊。”
“对对,你在保卫部的时候,到太原出差,我那个时候刚开煤矿,请你去唱歌嘛。那晚上我可全唱的是情歌,哎,老领导,我那个时候唱得不好,现在可是上档次了,比阎维文不差,咱们吃饭,吃了饭我就带你去唱歌,再泡泡澡,把你的白脸蛋再泡出。”
“哎,唱歌就算了。本人不是五音不全,却也从来不唱靡靡之音。先说说,你这次约我来上海,是叫我来开开眼界,缓缓精神,还是像以前那样,说服我弃政从商啊?”
“如果你愿意,从商也可以嘛。”钱端起一杯酒,“来!我敬老领导一杯,感谢你当年对我的关怀帮助。”
钟端起杯子与他碰了,说:“人有恩于我不可忘,我有恩于人不可不忘。当年我对你是很关心,真的把你当亲兄弟看,可那些都成历史了,何必老是提起。现在你经商,我从政,隔行如隔山。你是大款巨富,我可是边关穷鬼。你就直言相告,约我来大上海’有何见教?我可是欺骗了组织才抽开身的哟。”
他把请假来上海的事说了一下。原来,上个月,钱大位给他打了两个电话,邀请他来上海,不说为什么,只说想叙叙旧情,不来他会后悔,来了会有好处。钟国疆想着以前向他乞讨过,要他借些钱,最好是赞助一些钱,以便分区尽快甩掉贫穷落后的破草帽,填平那个近两千万的大窟窿。也就是说,做梦娶媳妇——想好事了,所以,他决定应邀赴约。但是,正值半年工作总结,加上走失了军马,他不能马上抽开身,等他与双国会晤之后才向上级提出申请,理由是什么呢?他想说是生病,可生病有大疆军区总医院呐,还用得着来上海?他想说探亲,但大家都知道他妻子父母都在西朔军区所在地天河市,不在上海。怎么办呢?想来想去,索性说回去看望父母,只要个把星期就行。林祥江政委考虑到他到分区工作已近半年还没有休过假,一口答应了。
“这算什么撒谎、欺骗?言重了,言重了。”钱大位不以为然,“我跟你说啊,在我们商场里头,撒谎、欺骗,你哄我、我哄你,家常便饭,你这算什么。智者争取时机,强者创造时机,弱者等待时机。过去嘛,叫弱肉强食,现在叫敢为天下先……”钟国疆冷笑一下,打断他的话:“大位,我们都明白,一个商人的眼光和思维与一个边卒的眼光和思维完全不同,别嫌我说话难听啊,无奸不商,无商不奸。人们把商场比作战场,所以嘛,兵者,诡道也。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你快说,别老吊我的胃口了,约我来到底为了什么?”
“别慌嘛,老领导,你喝了酒我就告诉你。”
“不行,你先告诉我,我再喝。”
“喝了我再告诉你”
“不行,告诉了我再喝。”
“哎,你看你,还是以前那副样子,秉性难移。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我是知恩图报,念着以前你对我的那些好处啊。所以,一直惦记着你,你可别太那个喽。别忘了,你现在吃的是皇粮,皇粮可是我们纳税人的钱呐。”
“你也别忘了,纳税人可不是你一个,全国人民都在纳税,我们边防军人也纳税。也许我个人甚至于我们分区都没有你纳的税多,但是,全体边防军全体军人加起来,也不一定比你一个公司纳的税少。你大概平时不读书不看报吧,国家统计局早就公布过,全国的税收70来自普通的工人、农民、公务员。”他用手一指,“大位,你扪这些大款巨富纳的税,不过九牛一毛而已喽。”
“这么说,老领导,你还小瞧了我了?”钱大位有些生气了。
“不敢不敢。”钟国疆用机俏的口气说,“得罪了你,我们可就没有皇粮吃啦,边防军就要饿肚子啦,边防军一饿肚子边关就要吃紧啦,边关一吃紧嘛,国家就……”
“我替你往下说,”钱大位把酒杯推到一边,“边关一吃紧,国家就动荡,国家一动荡,社会就不稳,社会不稳,商场就会冷落,商场冷落,企业就会倒闭,企业倒闭,总经理就会跌跟头,总经理跌跟头嘛,就会自伤自残,自伤自残了嘛,就会小命难保,小命难保了嘛,再多的钱就没用喽。”
钟国疆为他鼓掌,哈哈笑道:“说得好,逻辑非常严密,不亏是我的老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