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边防一线通信极其困难,重要一点的文电,大多都要派人接送。有一天’奇勇边防连一班长刚烈带着新战士牛劲到烽塔市送密码电报,返回途中,到岳永香家歇脚,找水喝。攀谈中,他们无意地说起连队伙食不怎么好,战士们常常吃不饱饭。每次开饭,就像打仗一样,争先恐后去抢馍馍,抢不到还摔跟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岳永香和纳士琼心中都很难过,暗暗着急,不停地叹气。
两个战士年轻单纯,哪能看破两位长者的心思,只管往下说。大概是条件反射吧,说着说着,牛劲就不由自主的盯着土灶上的一个剩馒头只咂嘴。刚烈用胳膊肘捅他,还拍他的腿,他还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块馍,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这时候,岳永香满眼泪花,一把抱住牛劲,说:“苦了你了,饿着你了,来!妈妈给你吃,给你吃饱。”
谁也没有考证过,但是,奇勇边防连的官兵,不!烽塔分区的全体官兵就此认定,那一天,是个好日子大家有了边防军妈妈,刻骨铭心,永世不忘。
1972年春天,一年一度的复退工作开始了。刚烈和牛劲都站进了复员老兵的队伍。两人想念家乡的妈妈,更想念边防军妈妈。特意用屈指可数的复员费买了一些蛋糕和奶茶来看望岳永香,向这位边防军妈妈告别。岳永香和纳士琼安慰他们一番,取出积攒了好几个月的白面,特意做成拉条子,捧到他们手中,意味深长地说:“吃吧,拉条子可有劲了,能够走遍世界。”刚烈和牛劲也不客气,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抹嘴,站起身来,一起抱住岳永香“呜呜”地哭了。岳永香和纳士琼没有安慰他们,默默地把他们送出来,叮嘱道:“有空,可要回来看望妈呀。”
“妈妈放心,我们一定走遍世界,和妈妈常来常往。”他们的回答情真意切,铿锵有力,随着太阳一直向上攀升。
1976年,“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始奏响改革开放的高歌,边防官兵们欢呼雀跃,他们看到了富国强军的繁荣之路。但是,他们还得坚持和忍耐,还得吃粗粮,吞钢丝面,甚至掘冰卧雪,忍饥挨饿。对边关干部战士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他们的家属孩子就难以支撑了。
有天晚上,边防连老牌驾驶员华峰胜的妻子丁玉娥突然临盆,孩子顺利产下后却没有奶水。夫妻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长指导员同样急不可耐,连队没有养牛,没有牛奶,对奶粉之类的乳品,还不知其为何物。别无他法,也别无选择,连长指导员叫华峰胜去找边防军妈妈。岳永香二话没说,顶着8级大风,连夜出发,赶到了丁玉娥的身边。掏出奶罐,捅开炉火,热好了奶,做好了饭,抱起孩子一边喂奶一边说:“妈妈喂你,妈妈喂你。”孩子吃饱了,再也不哭哭啼啼了,她把孩子放在丁玉娥的怀中,丁玉娥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边防军妈妈却没有笑,又忙着洗碗洗尿布,忙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她要走,夫妻俩苦苦挽留,她不忍心,又留下来,叫华峰胜去给纳士琼说一声,叫他经常来看她,顺便带些牛奶和针线活来。就这样,她在华峰胜的一间有些歪斜的土坯房里一下于忙活了一个多月。战士们都同她混熟了,见了她就给她敬礼,叫边防军妈妈,连哨兵也不例外。好像她就是奇勇边防连一个超期服役的老兵一样。吃满月酒的那一天,华峰胜和丁玉娥把纳士琼请来了。连长和指导员,特意把岳永香夫妇俩放在高岗子上,全连官兵一个接着一个,上前敬礼,高呼妈妈,祝夫妻俩健康长寿。打那以后,奇勇边防连就成了岳永香夫妻俩的又一个家。
梅高洁讲得律津有味,钟国疆听人了神,连梁文也差点走了神。一看,已到了牧业营门口,急忙一踩刹车,“喀味”一声,钟国疆冷不防一头撞在车座上。
梁文惊慌地直喊:“对不起,政委,我真该死!都怪梅干事,说得太动听了。”
“你怎么这样说呀?”梅高洁又好气又好笑,“谁叫你走神的?政委,回去给他一个处分。”
钟国疆宽容地一笑,幽默地说:“要见边防军妈妈嘛,得先练习练习磕头。处分嘛,要看妈妈怎么说了。”
边防军的大政委突然光临,岳永香和丈夫纳士琼受宠若惊,未免有些慌张,不知道说什么好,“哎呀”一声,两人同时搬起一张木椅子,请钟国疆坐下,却忘了招呼梅高洁和梁文。钟国疆替他们圆场,吩咐两人自己找地方坐。相互介绍问候过后,钟国疆说明来意,同夫妻俩拉起了家常。梅高洁趁机一旁仔细观察。
岳永香看上去50多岁,按现代生命周期的划定,尚属壮年时期,但她已经两鬓斑白,额角爬满了皱纹,大概是过度操劳的缘故吧。岁月无情啊,总是拿着它那把锋利的刻刀不分青红皂白,更不分尊卑贵贱,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及时刻下磨之不灭挥之不去的令人遗憾无穷的痕迹。多好的妈妈啊,时间老人呐,对她一点也不客气。纳士琼大约60岁了,脸上的皱纹要少一点,眉清目秀,口齿伶俐,戴着一顶老军帽,同妻子一样,脸上带着慈祥、满足的笑容。
梅高洁看着想着,心里未免一阵滚烫,掏出相机为他们一人拍了一张照片,又为他们拍了一张夫妻合影,最后她让梁文拍下了夫妻俩和她与钟国疆的合影。钟国疆别出心裁,搂住岳永香亲切地叫了一声“边防军妈妈!”叫梅高洁为他们拍了一张合影。重新坐下来,钟国疆朝梁文使了个眼色。梁文便从车上取出一个花篮,像变戏法一样摆在玻璃茶几上。钟国疆说:“妈妈,初次相见,没有什么送的,就给您送上一篮花吧。这是我代表全体官兵对您的崇髙敬意。”
这篮花,有丁香,玫瑰,月季,一串红……千姿百态,姹紫嫣红,热烈,奔放,香淳,芬芳。梅高洁特意加重语气说:“妈妈,600支,六六大顺!”
岳永香喜出望外,捧起花篮说:“顺,顺啦!有边防军就顺!好美的花,真香啊,从哪弄来的?花了不少钱吧?哎呀,你们不该浪费,有一两支就够了嘛。”
梅高洁像个孩子一样,一下坐到她的旁边,搂住她的脖子,就像对自己妈妈一样说:“娘嗳,一个子都没花哦,我从外面采来的,花了足足两天的时间呢,钟政委的指示,也是我的心愿嘛。”
时间过得飞快,说说笑笑,还没觉着就到了午饭时候。钟国疆爽快地答应了岳永香的邀请,留下来共进午餐。纳士琼特地解释说,改革开放20多年了,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想吃什么都不像以前那样难啦。
在梅高洁和梁文的帮助下,午饭很快做好了,大盘鸡、羊羔肉、鲫鱼汤、蒸鸡蛋、炒韭菜、卤黄瓜、烤面包、拉条子,香气四溢。纳士琼取出一壶酒来,热忱地说:“钟政委,这可是我从贵州老家带来的陈年茅台酒,一直没舍得喝。今天吉星高照,我要和你喝个痛快。现在烽塔人都说你是钟三斤,50杯酒化到了50万,‘香辣政委’原是敷衍差事的。”
钟国疆“哈哈”大笑:“我要钱不要命,差点去见马克思喽。馕中羞涩,只能那样。‘香辣政委’倒是名副其实。今天高兴,我给边防军妈妈敬一杯,用啤酒可以吗?”
“可以,可以。”岳永香慌慌地说,“以水代酒也行。”
纳士琼看来也是个喜欢听老婆话的,随即跑进里屋拎出一捆啤酒来,笑嘻嘻地说:
“政委啊,别以为我是个酒鬼啊。这些酒是为边防连队准备的,还有地方的一些干部啊,慰问我们的时候,不喝白酒的,我就用啤酒招待了。”
“好啊,好啊!英雄模范,应该倍受尊敬。我们做的还很不够,还要做得更好。
来!我给妈妈敬一杯。”
他端起一杯啤酒,站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岳永香慌忙站起身,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又递给钟国疆。钟国疆一饮而尽,喊道:“今天真痛快!”
梅高洁说:“政委,这可是你到分区喝的第一杯酒啊。”
“妈妈面前岂敢藏假。”钟国疆有点兴奋,“来!我再给妈妈的亲爱的敬一杯。”他又站了起来,纳士琼连忙站起来,举起一杯酒,重重一碰,两人同时干了。
正喝得起劲,外面响起了一阵吆喝声。“边防军妈妈,何方贵客来了,酒香飘得好远啊。”话声一落,一位高大威武的中年男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一看屋里,他一愣,不无敬畏地拢了一下老式军装,说:“大校,是大官!岳妈妈’何方贵客?”
没等岳永香回答,钟国疆巳伸出了手,谦恭地说:“钟国疆!很高兴认识你。”哦哟,原来是钟政委大驾光临,失敬,失敬!我是牧业营营长雷万春,请首长指示。“啪!”他双脚并拢,行了一个军礼。
钟国疆笑道:“幸会,幸会!快请人座。”
雷万春并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下来,端起酒杯先给钟国疆敬了一杯,想起什么,爬起身来就跑。纳士琼说他可能拿酒去了,梅高洁猜他可能弄菜去了,钟国疆却说他叫领导去了。果然,没过多久,门口响起了马蹄声。须臾,雷万春带着三个都有些发胖看上去五十出头的男人钻进屋来。
钟国疆他们都站了起来,客气地微笑着。雷万春忙不迭介绍:“我们农七师师长孟子斌、三旗团团长管百万、牧业营教导员辛普虎。”
“欢迎,欢迎!”钟国疆热情地同他们握手,“快请人座!我是烽塔分区新政委钟国疆。已准备抽时间上门拜会,没想到在这儿巧遇。我真是好运气。”
“不敢劳政委大驾。应该我们先登门拜访你才对。”孟子斌一边坐下一边说,“你是烽塔地区最大的政委,我们都听到你的传奇故事,十分钦佩啊。”
“哪里哪里,和你们相比,我还是一个新兵。新兵敬老兵,这可是边关的规矩,也是光荣传统啊。”钟国疆谦虚而又热情地说,“来,我给你们三位老兵敬上一杯啤酒。”三个人不由相互望了一眼。管百万纳闷地说:“怎么?‘香辣政委’跟艾书记都不喝酒,来岳妈妈这可喝起啤酒来了?”
钟国疆“嘿嘿”一笑,说:“两个原因,客听主便,以新敬老。”
辛普虎“哦”了一声,激动地站起来说:“钟政委真有章法。你不喝,我干了。
一仰脖子干了一杯白酒,坐下了。”
盂子斌感动地说:“钟政委,你的心意我领会了。边防军妈妈最老,老百姓最老。你要表达对他们的敬重,方才开了酒戒。岳妈妈是我们师的老革命了。你看得起她,就是看得起农建师。所以,你就别喝酒了,还做香辣政委。名望难得,不可失啊。你这个大政委平易近人,礼贤下士,讲究民主平等,我孟子斌刮目相看。干脆跟你说吧,你们那个莫司令、王政委,还有其他一些人,早就把我们给忘了,擦着我们的门缝子走路都不肯进来,很有点瞧不起我们呢。”
“哎,哎,孟师长,你误会了吧。”梅高洁冒冒失失地说,“他们来这边很少。再说了,边防有14难嘛,他们不方便。”
孟子斌不高兴了,呵斥道:“小丫头,一边去,边防14难,又不是难哪一个人?钟政委不也很难,怎么就来了?说到底还是个品德和胸怀问题。像他们那个样子,头老是仰得太高,眼睛框子太大,就像天朝上方的皇帝,光等着人家去朝拜,活该戴破草帽。钟政委,你别嫌我说话难听。我不是告黑状,实在是看不惯。我给他们打了多少回电话哟,都不肯来,后来干脆不接电话了。我这个人嘛,讲究投桃报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好比开车,发动不起来,干脆熄火罗。”说完,一仰脖子干了一杯,气呼呼地坐下去了。
钟国疆赶忙给他夹了一块羊羔肉,关切地说:“吃口菜,慢慢喝。”
管百万站了起来,先喝干了酒,说:“钟政委,你可别生气啊。我们师长说的是真话。不瞒你说,你们一踏进我们的地盘,我们了望哨就看见了,报告说,你们进了岳妈妈家。大家都觉得稀奇,都在想,哎?这是哪一位大官,今天能够屈尊下就,来看看我们农家军,还在老职工家吃饭,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就叫雷万春来探听虚实了。”
“快请坐,快请坐!”钟国疆异常客气,“新兵蛋子给各位老边防敬一杯,深表敬意。”举起酒杯喝干了,继续说:“我们分区啊,这些年形象和名声真有些问题。我代表分区新班子向你们道歉赔罪。请多多包涵。梅干事,倒酒!”
梅高洁不大愿意,但见他目光严厉,只好走上来,边倒酒边说:“各位领导,我们钟政委可有大将风度,你们跟他相处绝对会心情愉快。”
钟国疆端起杯子又要喝,几个领导慌忙站起,按住杯子,说:“别别别,大政委,你还是喝水吧。”孟子斌抢过他的杯子,异常激动的说:“钟政委,今天不谋而合,说明我们有缘分,‘香辣政委’、‘拼命政委’都传到了我们耳朵里,我们打心眼里佩月艮。分区部队出现了曙光,烽塔地区军民关系,哦,还有军政、军警,各方面的关系,都会得到甘露滋润。不怕你笑话,我们也很穷,边防14难在我们这除了用电、吃水,其他的困难一样不差,以后我们要同甘共苦,共渡难关。希望你加强领导,多多支援。
钟国疆也异常激动,硬是抢过了杯子“咕嘟咕嘟”喝完了,说:“孟师长,还有其他的三位领导,今天有幸相会,借此良机,我向你们拍个胸脯,说句毛老人家的语录吧,发扬光荣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全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一起说:“发扬光荣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梁文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场面,情不自禁地端起一杯水,高呼道:“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他没想到,大家一起响应,欢快的叫道:“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梅高洁抓住了这个战机,咔嚓咔嚓咔嚓,一连拍了3张,把这个激动人心的场景固定在历史的画面上。
接下来,互通情况。钟国疆和孟子斌都非常感谢岳永香,问她还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上解决。反复问过,他们都不肯说,还是辛普虎替他们说了。
岳永香积劳成疾,身体很虚弱,经常咳嗽,头昏头痛,营里头多次请医生,都说没有办法医治。纳士琼的身体还好,但是两个孩子大了,大儿子纳来春接替父亲在场里上班,工作是有了,可是已过而立之年,还是形单影只,心情不好。这不,岳妈妈安排他回老家散心去了。女儿纳金花非常刻苦,考上了硕士生。然而,出不起多达几万元的学习费用,正在省城里打工,想赶快攒钱实现硕士之梦。
这一说,岳永香有点伤心,说:“领导们啊,别说了,上不成就不去了呗,我也退休了,就让她回来接我的班吧。”
“接你的班当然可以,反正也是牧羊放牛种地嘛,一年万把块钱就行了。可是孩子要有前途啊。我们农建大军的后代也应当飞出金凤凰。”孟子斌端起一杯酒,“咕嘟”一口吞下,自责道:“我这个师长真他妈没用啊。”
雷万春不以为然:“哪里是我们没有用?蛮荒之地,几千年都这个样子,我们苦到什么程度了,可是挣不来钱啊。”
他这一说,管百万也感伤起来,灌下一杯酒说:“该骂这鬼地方,天苍苍,野茫茫,除了牛羊,还是牛羊。”
辛普虎有些悲愤地说:“大风刮破脸,大雪冻死娘,一代一代苦,何时开金光?”说完,一连喝二杯。
这些话听上去很消极,梅高洁来烽塔军分区一年多,见识不多,而且听到的都是豪言壮语,未免觉得奇怪,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钟国疆一直冷静听着,见几个人喝开了闷酒,他哈哈大笑,说:“哎,领导们,兄弟们,干嘛呢?如此悲伤,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