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田野里,气象博大,蔚为壮观。冬耕过的茬地里,每块坷垃都被冰裹了起来,像一块块褐色的玛瑙割过的山草墩,锋利的茬口再不会尖锐扎人,它已变为古化石似的冰航子。两三寸高的麦苗,此时都变成一扎多高的冰锥。雨水慢慢将它们裹起来,本来细弱的麦苗就变成一根冰柱。放眼望去,麦田里排满了千百万根冰的尖矛,每一冰矛中又含着一片绿色的叶,实在天工造化成的亿万件奇妙玉雕!秋天播下切苕棉子的棉田里,未曾及时拔除的棉柴如今全变成晶莹的冰棍,连山坡上的草根也变为一根根突起的”白玉钉子,”乡人称之为”地钉。”雨落在树上,树干和枝条全都被冰封个严实。树干像一根玉柱,很难于摇动。稍微细弱的树枝兀自在风中摇摆着满头的玉石首饰,丁零零作响。摇动的树冠上不时有碰断的冰落下来,行人须小心提防。树冠尤其苦,它的每一细小枝条都已变成比拇指还粗的冰棒,看上去有些像实验室里刷试管的白刷子,重量却远远超出枝条本身几十倍。弱脆如白杨、洋槐、柳树、椿树者,因承受不了大自然过于厚重的赏赐,其枝条不断被冰累赘折断。另有柔韧些的,如榆和桑,虽负重但却不被折断,树冠拖着冰的”头发“弯下来,直垂到地面,连碗口粗的树干也能一弓到地,像一位扑地悲泣的玉人!此前削过枝的树木稍好些,被冰裹着的干看上去反比先前更显坚实。满树冰枝在风中摇摆,闪着光、发着清脆的音,悦耳而又悦目,像挂满首饰的美人。
风吹雨水,潲在墙上,墙变为一面面巨大的冰镜。房上的草和瓦也滑溜闪亮,宛如铺了琉璃。麻雀儿惊叹这气象的雄奇,四下里梭巡,却难以在树上和房上站住,光溜溜的冰世界让它们不时地滑倒。飞鸟中有些没有营巢的,如大雁,遇到这样的冰雨,就显得分外悲惨,叫声中带了哭音。冰结在它们的羽毛上,不能继续飞翔,又怕被人发现,只好趴在地上,等待化冰的天机。逢到这样的日子,就有人去野外寻觅被冰雨冻坏的雁和鸟。那搜寻其实是辛苦至极的,因为每行一步都可能滑倒,非常艰难。
冰凌雨惠顾过的城镇,更为壮观。楼房在阳光下闪耀着寒冷的亮光,马路变为溜冰场。一切机动车都不得不停止行驶,电线被冰纷纷拽断。整个城镇就如童话书里那些中了魔法的城堡。人们龟缩在家里,不得出门。与煤炉连接的烟囱冒着黄的和白的烟,和冰清玉洁的世界不相协调。没有贮下米、煤和菜的人家此时有些不安,打听谁家储存的粮食多预先打招呼借一些用。孩子们却是高兴,无处不在的溜冰场给他们提供了疯狂玩耍的机会和空间,有的还把冰含在嘴里,品尝到处都是且不要钱的冰棍!整个世界此时都免除了一种灾难——火灾。多巧妙多狡猾的纵火犯此时也束手无策,因为他们什么都点不着。
冰凌雨过,行人多结伴出门。倘若某人摔伤,另一人可以拖他(她)回来。这不很难,只消拉着那人的衣服,稍用力就能拖得动——到处都是冰啊。乡村平时难见男女挽手而行的,唯有这时可以破例。少男少女乘机互相串门,拉手而行也不会被长者笑话。也有青年人做好事的:为老人汲水,把路上的冰铲开,在窄道或冰上打些坑。艰难的环境里,人懂得互相救助。人们把鱼肉之类挂在露天里,让自然帮着做些”冰罐头。”把这些食物挂在阴冷的夹道里,几十天不坏。寒冷可以防止腐烂,人们也懂得利用天时。
电线断得严重,几乎无一幸免!冰凌雨一过,公家就雇了临时工,加紧修复被天气破坏的通讯系统。因为天冷、风寒、冰滑,容易摔倒受伤,临时工的工资都相当高。闲着也是闲着,农民算下来还是愿意做的。无工可做的,就整理自家院落。少年们把坠断的树枝拉回家里,大人将门口的路修好,小孩子在冰上打陀螺。有些人烤了土和沙子,到处撒。面对不堪重负的树冠,主人手持长竿不停地敲打。敲打时需戴头盔。没有头盔的,就只好在头上扣了柳条箢子,做成简朴的保险。冰棍儿和树枝子一起落在箢子和头盔上,咚咚地响。被冰凌压弯了腰的榆树和桑树们,即使枝条上的冰被打碎后也还不能马上直立,如长期受压迫的人,即使自由了解放了也还不能立即恢复精神的自立。只有等冰凌融化后,树才能直立,显示出向天和向地的本性来。冰凌一化,房檐上就有水流下来。天过晌,日头弱了,檐上的水又变成一条条冰的剑,乡人称之为”琉璃簪。”这在各地都可见到,不足为奇了。
逢到冰凌雨,我便高兴。本来不起眼的早春因了冰凌而美轮美奂。大自然在几小时内变成另一番基调,给我们展现了伟大的力量和神奇的美。冰凌雨的世界,寒冷然而透明,摧残同时装点,给人困难又给人锻炼!雨过天晴,阳光灿烂,到处是烁目的光点和光箭,不敢正视却又很想饱个眼福。冰凌雨满足了我渴望透明的愿望,即使寒冷也不在乎。有人说冰凌雨掩盖了肮脏,但那是一时的,而且好在它透明,有些还是看得见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冰凌雨连同对它的记忆一下子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在王佻军的《冰凌雨》点拨下,我才又缓缓收拾起我的冰凌雨记忆:简陋的教室、又硬又泞的操场、黑压压的小脑袋、亮晶晶的冰凌柱、还有挡不住的欢乐空气。童年时的我们,但凡不是生在无冬的南国,谁又没有和小伙伴一起舔食过冰凌柱,敲打过琉璃簪?大自然在我们面前是那么的神奇伟大,那么的鬼斧神工,那么的浑然天成,只有充满梦想的童年,我们才会对冰凌雨有种解不开的疑惑,挡不住的好奇,也正是这种疑惑和好奇让我们的童年梦充满五颜六色的遐想。
在冰凌雨的世界里,一切生活因为冰凌雨而改变,一切生活也因为冰凌雨进发出光辉。在冰凌柱夺目的亮色装点下,亲情、友情、爱情得到了美好的升华,一切寒冷和肮脏都成明日黄花,难道它不是大自然赐予我们最好的礼物么?回家在羁留异乡的日子里,回家是一种感觉。
茫茫人海,鳞次栉比的楼群,无意间听到的一个声音,或是偶然间瞥见的没有别人注意到的情景,让我们停下匆忙的脚步,在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
我们突然间感到很孤独,又突然间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在这个纷繁的世界上,我们来去匆匆,却不会无影无踪。那一刻,我们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又是那么的坚韧无比。
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感觉,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那是一种没有来由的触动,既可以让人喜极而泣,又可以让人欲哭无泪。如果它能发出声音,那声音一定是微弱而固执的;如果它能行走,那步履一定是蹒跚而执著的。可是它无声无息,短暂的刺痛,还没有伤口,就被异乡的声音和风景抚平。
虽然,我们早已属于他乡。在异乡人的眼里,我们早已属于这里。我们跟他们一样,操着同样的语音,追逐着同样的时尚。我们甚至比他们更像这里的主人,因为我们更关注这里的变化,小心翼翼地藏匿起外乡人的痕迹。在他乡我们又有了另外一个家,漂亮的房子,富足的生活,想到自己曾背井离乡的时候,庆幸也许远远多于伤感。可是被我们淡化了甚至遗弃了的故乡,又注定会在某一天清晰无比。我们曾经用生命的第一声啼哭和稚拙的童音呼唤过的土地,又注定会在某一时刻穿透时间和空间,呼唤着我们回家。
于是,我们回家。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和已经疲惫的心,一起回家。无论我们早已功成名就,还是我们正在为生计奔波,当我们踏上回家的归途,我们会有着同样的冲动和期望。也许我们需要蜷缩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也许我们要跋山涉水远渡重洋,只有在回家的那一天才发现,我们离开家已经走得太远。
我们回到了这里,我们和我们的祖先繁衍生息的地方。纤细的秋雨,细碎地敲打着破旧的古筝,我们听到了久违的乡音。尘封的窗户,却打开了遥远的记忆,我们曾站在这扇窗下,梦想着外面的世界。我们生在这里,却命中注定要离开这里,这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我们用心触摸这里的一切。在遥远的他乡,我们曾用音符去编织她;我们曾用泪水去打磨她;她的每条小路应该铺满红叶,燃烧着诗情画意;她的空气里应该弥漫着醉人的酒香,浸染着离愁别绪。我们本来可以自然而然地走到她的面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学会了刻意地寻求她感受她。可是,朴素的土地没有那么多的乡愁,对于那些依旧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他们甚至已经忘记了这里是他们的故乡。我们与我们的故乡之间,已经有了那么多格格不入的东西。在那么一天,一路风尘之后,倚在故乡的门槛边,也许会伤心地告诉自己:我离开了这里,再也无法回到这里。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轻轻的一声叹息,却沉重得让人无法喘息。
我们在茫然中再次告别故乡。没有太多的依依不合,我们甚至已经巴望着尽快离去。我们还未实现的梦想,被我们留在了他乡,还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等着我们归去。
可是,当车轮启动的时候,我们便开始筹划起下一轮回家的行程。回家的感觉,又不知不觉涌上心头。故乡的景色还近在眼前,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合不得离开这里,还是在盼望着再次回到这里?我们回家,毕竟不仅仅是为了成全那种感觉。
什么时候,对故乡的回忆里,夹杂了苦涩和痛楚;可是想起故乡时,我们还会有割合不断的感动。也许在某一天,我们在故乡埋葬了最后一个亲人,我们不再有理由回到那里。可是在不经意间,我们还会拾起那种感觉。回家的感觉,细碎的、温暖的、潮湿的感觉,穿透了我们已经麻木而冷漠的心。回家不再是一种行动,它越来越虚化成为一种感觉。细腻而绵长的感觉,连缀着我们的一生一世。
我们回家,独自一人,或者带上我们浩浩荡荡的子孙。也许是在梦里,风雨飘零,我们又踏上了没有尽头的归途。
为什么我们泪流满面,因为我们爱得深沉。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正在远离故乡,踏在他乡的土地上,不管你是贫穷抑或富贵,安居抑或飘零,请珍惜你心中对故乡的思恋之情,因为我知道那是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是你最不愿意与人分享的东西,那是默默打拼的精神依托。
我们曾经背井离乡,我们曾经豪情万丈,我们在他乡得到家庭、财富、友情、爱情,我们在他乡遭遇冷眼、落寞、无助、痛苦,但是不管我们离开家多久、多远,请记住家乡永远是你避风的港湾、温暖的怀抱、快乐的天堂。
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一个流浪的游子呢,离开家乡,到处求学,万里、千里、百里、十里,与距离无关,与地点无关。为了自己的理想,你要忍受离别的痛苦,你要把思乡之情珍藏。请允许我为你祝福,并且轻轻说一句:“常回家看看。”想巷巷像狭隘人间,一横无计划的秩序,一列亲切的简陋。简陋里不少人生长,劳碌,死后才被抬出;简陋里展开了我的童稚世界。
那世界阳光虽破烂,我们却觉温暖;温暖到大家都相识,从不互争。巷虽窄到连撒尿也有回声,倒有近三百年的历史了;但小孩可不稀罕什么过去,就喜欢在现在跑跳,仿佛我们也有运动场游艺所,可玩的多了。我们甚至一同养只乌龟来欺负,看它辛苦走到弄口,不敢上街又沿巷走回。巷也是画廊,我们乱画乱欣赏;大人看不懂才涂掉。大人一大早就上街赚钱了,晚上回家才找我们麻烦。大人不在家时,我们很少碰到看不懂的脸。不用狗,反正外人一进来,我们就察觉了。有个卖包子水饺的常到巷子来,无钱的我们告诉他进错了地方,他还是来,看我们玩扮官兵而朗笑:“你们长大后可别忘了向我买哦!“长不大的井在巷内古得快忘记出水了,我们仍排队猛抽。井前拜拜时,我们就吃得最好,因为平常省吃俭用的各户都争着把最拿手的菜展出来讨好神明。井边我们最爱听拖车的张阿伯讲古:牛郎织女,山伯英台,无钱打和尚;讲到孙悟空大闹天庭刚不久,他却忽然倒了。全巷大人默默流泪,小孩呼呼哭,送葬的行列比巷还长。
杨桃树就是张阿伯种的,把一树鸟声带到巷里。阿章和我看过鸟偷吃杨桃也等过杨桃自然掉下来。等烦了,他就捡一粒碎石丢上去,鸟飞走了,杨桃也落了,但石子却砸破了人家的窗。害得那夜他老爸卖完碗米果回来打得他无路可逃:“你要跑去佗位?巷子内你还能跑去佗位?”巷内虽躲不到哪里去,我们也捉迷藏,谁溜到街上就算输了。我们用手巾把输的人眼睛蒙起来后,就边拍手边躲;他乱摸,摸久了竟生气了:“有种的就出来!“后来觉得有种的常被摸到,没胆的总躲,我们也就玩腻了。有一次,我乱摸,好容易摸着一个,却听到哈哈大笑,拆开手巾一看,我很失望——我捉到了做工回来的金生,他已长大了。
我们也长大后,大多走出小巷到大街。街若不长似乎就不算路,路从此赶着我们。街外我看到更多巷,人们就在那里拼命工作沸腾过活。巷口,阿婆包着槟榔,无人买也包得很起劲。水果贩卖不出烂糊糊的香蕉只好自己吃。卖甜食的妇人边打盹边哄孩子睡,蚊子却不肯让她睡。巷内,做棺材的,钉钉钉;做豆腐的,磨磨磨;做佛像的,刻刻刻;做草鞋的,织织织,苍蝇看不懂却赖着不走。打铁店内风炉边儿子握着铁板给老父锤,祖传的锤声中,火花乱溅,汗水乱流过父子疤痕交错的胸膛。当铺里老板在柜台与电扇间悠闲。巷尾古庙,庙前学童赌博,庙里妇人拜佛祖,庙祝下围棋,各用粗话围来围去,浑然忘记妈祖、千里眼、顺风耳、与皇帝匾额住庙中,忘记庙在巷内,巷是人间。
记得走了很多街道后,几年前夏天的一个黄昏,我回到小巷。熟悉石子,我拣了一粒;熟悉木屋,破落地挂着生疏门牌。生疏几间围着墙的小洋房,我一走近,狗就猛叫,猫也跟着乱喵;生疏西洋流行歌曲西洋打架杂音自电视机收音机传来。生疏一家化工厂,流泻出臭药味。生疏一家玩具外销厂,几个童工正包装。生疏,小孩子一定还有的,但不出来玩了。没有杨桃树,没有鸟,我怏怏地踢走石粒——石粒早被辗得太小了,砸不响巷内的热闹。一阵空荒的感觉猛然涌上后,一句熟悉的叫喊隐约传来:“包子水饺啦!“我惊喜地往那声音跑去。
“你是——”“什么?”他惊异看我,被岁月与蒸气熏喷的眼睛黯淡无神。
“你还常来吧!”“嗯,每日来,但不再进入了。”他顿了顿,”早前相识的都搬走了。”“搬去——”“我哪知道?”他叹了一口气,”我虽每日经过这里却不属于这里。”他看了看巷内,嗫嚅着没再说什么。把我买的水饺递给我时,流着汗的手微颤着:“趁热快吃。”然后拉长嗓子拉着摊子蹒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