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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故乡的小河(2)

父亲总是会在起初,很冷静很仔细地向我们描述,他怎样渴望着比赛那一天的来临,怎样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骑上那匹没有鞍子的小马,怎样脸红心热地等着那一声令下,怎样拼了命往前冲刺,怎样感觉到耳旁呼啸的风声与人声,怎样感觉到胯下爱马的腾跃与奔驰。说着说着,父亲就会越来越兴奋,然后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我们这几个小的也跟着离凳而起,小小的心怦怦地跳着。小小的脸儿也跟着兴奋得又红又热,屏息等着那个最后的最精彩的结局,一定要等到父亲说出他怎样英勇地抢到第一,怎样得到丰厚的奖赏之后,我们才会开始欢呼赞叹,心满意足地放松了下来。那个晚上,总会微笑着睡去,想着自己有一个英雄一样的父亲,多么足以自豪长大了以后,想起这些故事,才会开始怀疑,为什么父亲小时候样样都是第一呢?天上哪里会有那样不可一世的英雄呢好几次想问一个究竟,每次却都话到唇边又给吞了回去。

有一次,父亲注意到了,问我是不是有话想说?我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就撒娇地坐到他身边,要他再讲一遍小时候赛马的事给我听。

想不到父亲却这样回答我:

“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好提的?”我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这件事了。

三十几年来,父亲一直在德国的大学里教蒙古语文。

那几年,我在布鲁塞尔学画的时候,放假了就常去慕尼黑找父亲。坐火车要沿着莱茵河岸上走上好几个钟头,春天的时候看苹果花开,秋天的时候爱看那一块长满了荒草的罗累叶山岩。

有一次,父女俩在大学区附近散步,走过一大片草地,草是新割了的,我们周围散发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父亲忽然开口说:

“这多像我们老家的香草啊!多少年没闻到过这种味道了!“说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天已近黄昏,鸟雀在高高的树枝上聒噪着,是它们归巢的时候了,天空上满是那种金黄色的温暖霞光。

我心中却不由得袭过一阵极深的悲凉,远离家乡这么多年的父亲,却仍然珍藏着那一份对草原千里的记忆;然而,对眼前这个从来没看过故乡模样的小女儿,却也只能淡淡地提上这样一句而已。在他心里,在他心里藏着那些不肯说出来的乡愁,到底还有多少呢我也跟着父亲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暮色里与我有着关联的草香,心中闪出了一个句子: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又过了好几年,有一天晚上,在我们石门乡间的家里,在深夜的灯下,这个句子忽然又出现了。我就用这一句做开始,写了一首诗,没怎么思索,也没怎么修改,所有的句子都自然而顺畅地涌到我眼前来。

这首诗就是那一首:《出塞曲》。

四以前,每当看到别人用”牧羊女“这三个字做笔名时,心里就常会觉得,这该是我的笔名才对。

不是吗?倘若我是生在故乡、长在故乡。此刻,我不正是一个草原上牧着羊群的女子吗每次想到故乡,每次都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心里有一幅画面:我穿着鲜红的裙子,从山坡上唱着歌走下来,白色的羊群随着我温顺地走过草原,在草原的尽头,是那一层一层的紫色山脉。

而那天,终于看见那样的画面了,在一本介绍塞外风光的杂志里,就真有那样一张相片!真有那样的一个女子赶着一群羊,真有那样一片草原,真是那样远远的一层又一层绵延着的紫色山脉。

我欣喜若狂地拿着那本画给母亲看,指着那一张相片问母亲,如果我们没有离开老家,我现在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母亲却回答我:

“如果我们现在是在老家,也轮不到你去牧羊的。”母亲的口气是一种温柔的申斥,似乎在责怪我对故乡的不了解,责怪我对自己家世的不了解。

我才恍然省悟,曾在库伦的深宅大院里度过童年的母亲,曾吃着一盒一盒包装精美的俄国巧克力,和友伴们在回廊上嬉戏的母亲,恐怕是并不会喜欢我这样浪漫的心思的。

但是,如果这个牧羊的女子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模样,如果我一直以为的却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命运,如果一切又得从头说起的话,我该要怎么样,才能再拼凑出一幅不一样的画面来呢有谁能告诉我呢?有谁能为我再重新拼凑出一个不一样的故乡来呢我不敢问我白发的母亲,我只好默默地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着我的命运。

记得有部电影里有这样的台词:有些鸟是永远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片羽毛都闪着自由的光辉。我认为孩提时的梦想就是这样的鸟,只有孩子的梦是永远无法束缚的。

在孩提的梦里,我们品尝着会说俄语的花生,敬仰着无所不能的英雄父亲,深闻着长城外才有的草香,赶着在草原上肆意驰骋的牛羊;在孩提的梦里,外婆、父亲、母亲、我,都成了天底下最浪漫外婆、父亲、母亲、我。我想起最近流传的一首流行歌曲,”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就失去了它……”当然,我们肯定会长大,外婆、父亲、母亲、我都会告诉你的,当我们无法阻止长大、无法阻止失去,那么珍惜并且珍藏那些故事、那段记忆、那段梦,这是留给自己最好的财富。父亲山必须要谈到天山,它对我来说是一座父亲山。四十年前,我的父亲从内地来到了它的脚下,后来几十年他都生活在这里,现在他老了,但那座山,天山,它还没有老,而我父亲的儿子——我,却长大了,从此离开了父亲和我的父亲山。

我当然要把天山称做是我的父亲山,因为父亲的一生与它有关,我的童年、少年和整个中学时代都与它有关。我就出生在由它的冰雪融化而成的一条季节河边上,父亲把分娩后的母亲和我送到医院时,我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是喝天山的冰雪融水长大的,这种水清凉、纯净,而且还发甜、口感特别好。在我长大的那座西北小城,一抬头,我就可以看见天山的主峰——博格达峰雄伟地矗立在那里,头戴白色的冰雪王冠,沉默地注视着它的脚下。有时候它被云雾缭绕,那就更增添了它的神秘。天山是一座蜿蜒而去的黝黑的山体,它可能有上千公里长,一直向西北方向延伸而去。在它的山沟壑谷中,生活着维吾尔人、哈萨克人、乌孜别克人、蒙古人、柯尔克孜人等等。上中学的时候年年暑假我都要和朋友们一起进天山,那是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旅行。在山中,我们采摘到了鸡蛋大的草莓,还看到了不远处扶着石头看着我们的熊。当然,我们没能看到雪豹,它太稀少,在冰山之上稍纵即逝,你即使看见了它,但它旋即就消失了,这使你以为你看见的是一个幻梦。

天山并不总是美丽的、阔大的、温和的,它也时常有发脾气的时候。我记得幼年时,我父亲年年冬天都是开着推土机进天山,在发生大面积雪崩的地方推雪,那雪有两米以上的厚度,全部堆积在盘山公路和大坂上,我父亲他们的任务就是必须把这些积雪推掉,以便让后续车辆通行。这是一种十分危险的工作,因为推土机一不小心就会掉入万丈冰川之中。我父亲的同事中就有掉入冰川的,那个人连同推土机永远地被铸入冰川。我曾在一篇小说中描述过这个场景,在小说中,主人公可以透过冰川隐约看到里面被封存的黑色的推土机和人。父亲当然也曾经历险境,但从此,母亲坚决不让父亲开任何车辆了。

在天山脚下长大,到内地见到的很多的山,从雄伟角度来讲都不算是山了。无论庐山、泰山、华山、衡山,都像是微缩的十分有情致的盆景。当然从惊险与秀美上讲,这些名山都有明显胜出天山的地方,但天山,这个词意味着连绵不断的一组高原上的山峰,几千里那么延伸下去的一座山的整体。天山是一座山脉,它像屏障那样挡住了一些风、云和雨,但它脚下的牧场肥沃、土地滋润,能养活不少自然界中的生灵。

我把它叫做父亲山,意味着我把它拟人化、人格化了,我把它父亲化了,也许它只是一座山脉,但每当想起它的身影——这是我少年时代常常凝视它的印象,我的内心总是涌起一种对父亲的感情。有一位诗人把天山命名为”神山,”可在我看来,它不像神,倒更像一个人,一个父亲。我被他护佑,我被他祝福,我被他叮嘱,我被他激励。父亲一生的生命都与这座山有关,因而,天山就是一座父亲山。

在父亲山脚下长大使我从气质上吸取了这座土地的开阔和大气,什么样的土地、气候、环境下,生长什么样的人,在这样庞大的山体下的坡地上长大,我当然获得了这片土地的性格与灵气。后来我又在长江边上生活了几年,又多次去南方,因而也有了一点儿细腻和柔和,而且后来越来越柔和细腻了。但从内心上讲,父亲山带给我的绝对是一种坚毅、大气、沉稳、成熟的气质,这是跟随一个人一生的东西。

父亲把他的大半生献给了我的父亲山,他们修的公路已经在天山南北连成了片,父亲老了,而这一次我发现天山也老了。没有不变老的东西,一座山也是这样,也可能仅仅因为是在冬天里,我的目光再次在晴空万里下注视它,它的每一座山头都已为皑皑白雪所覆盖,它像一个慈祥的老人,看着儿子已然长大成人。

冰雪融水、仰视着沉默少语的巍峨、倾听着浑厚苍劲的山音,天山走进了作者的生活、走进了作者的心。在天山的世界中出生、在天山的世界中长大、在天山的世界中成人,亦如父亲,对于每个曾经沉醉于自己编织童话的少年来说,父亲永远是那个守候在你前方的港湾;对于别人来说,天山只是一座山;但是对于作者来说,天山是一生的依靠,是系住梦的地方,是一个父亲。父爱如山其实,天山、博格达峰、维吾尔人……当这样的文字跳进我们脑海中时,立刻会像一颗神奇的种子遇到了肥沃的土壤,刹那间开放出绚烂的思想之花。每个人都经历过对知识孜孜以求的少年、做过乘坐宇宙飞船飞遍祖国的梦,而初中地理课本上,用几个线条简单勾勒的天山无疑是对少年梦想最大的慰藉,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天山。又见橄榄时又到秋风秋雨时,此景此情不禁令我沉思冥想,触物感旧。

漫步于秋凉兮兮的都市,满目琳琅,洋货多于土货,人造品多过天然物,难得见到田园式的清新和超然、”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景,因此觉得有所失落,有所不足……黄昏,无意间,在寂寞的一角,见到令我驻足的、青青的鲜橄榄。

又见橄榄,又见橄榄往时,当我品尝之时,感到心神浪漫,啜那苦涩、清甜之味,如同领略人生的一首哲理诗——苦尽甘来,苦尽甘来。这咀嚼,这遐想,伴我走过生命悠悠长路,使我不论面临险境、艰困还是绝望……仍能披荆斩棘,对美好、光明的前程不懈地追求和憧憬……而今,这万物丛中的一堆青青橄榄,不仅令我口里生津,也牵动我幽幽的乡愁,使我在烦嚣之世,如同回到那静谧恬美的乡间。

记得祖屋的村前屋后,种植了许多龙眼、枇杷、石榴、柚、黄皮、荔枝树。在古屋的石灰院右面,有一棵粗大而茂盛的橄榄树。向上的树枝,疏密有致的叶子,形同天然的大伞。不论是炎炎白天,还是融融月夜,树阴下,总有人休憩、下棋、闲聊……或有顽童卷一树叶吹哨,取一长竹竿捣落橄榄,将橄榄往衣襟一擦,丢往嘴里。初时皱眉咧嘴,啧啧叫苦,不一会儿就手拉手围着树干团团转,合唱:“月光光,照厅堂,厅堂里,望橄榄……”据说,这棵橄榄树是属于六伯的。他与老妻膝下犹虚,夫妇以制蜜饯橄榄为生。难怪每到晚霞满天的黄昏,那条熟悉而弯曲的小路,常常传来玲玲珑珑的拨浪鼓声,六伯佝着背、挑着一担木桶蹒跚走来。这时,孩子们一听见拨浪鼓声就蜂拥而至,围着木桶上面木盆内的蜜饯:有晶晶青色、墨墨黑色、灿灿金色、淡淡褐色,味道有咸的、甜的、酸的、又酸又甜的,还有一种外粘细盐的橄榄,含在嘴里能镇咳。孩子们只要掏出一分钱,可买两粒蜜饯,没钱的,可取家里的空瓶空铁罐来换取(换多少是根据瓶罐重量而定)。

我儿时最喜欢那又酸又甜的蜜饯橄榄,几乎是每次见到必买,然常常是边咀嚼边责怪自己贪吃。因我亲眼看见六伯六嫂将一筐筐洗过的青橄榄倒入石臼,然后穿上稻草编制的草鞋在石臼中踩踏,他弯着腰,甩动着双臂,原地不停地踏步,我常常担心他摔倒,但他总那么从容、自在,不时抹去额上的汗水。六伯告诉我,等果肉松脆,才往臼内加盐、糖、香料等等。我和小朋友站在一边,嘘嘘地说:“用脚踩,脏死了,以后别买呀。”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但还是照买照吃。直到长大后,才知道六伯用的草鞋是专用来踩橄榄,从不用来走路的。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黄昏,明明光着头,赤着上身,穿着补丁短裤,站在远处看着我们围在六伯的木桶旁选橄榄。明明用舌头舔着从鼻孔流下的两条清涕,我们笑着用手指在脸上划着羞他。这时,六伯像树枝般的手从木盆上捡了几粒蜜榄叫我们送给明明吃。不久他又挑起木桶,玲玲珑珑地摇着拨浪鼓而去,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孩子,直到小路的尽头……三十多年过去了,六伯六婶早已作古。然而,每到秋风起兮,见到街市的青榄,总有一份说不出的情感,仿佛玲珑拨浪鼓声在耳旁萦绕,回味一番苦涩、清甜之味,目睹异乡秋景秋物,回顾几十年来品尝过人生道路中的苦、辣、酸、甜之后,似乎大彻大悟,面对青青橄榄,缕缕乡思中,又增添了一股淡淡的哀愁。

看《又见橄榄时》,我做最多的事情就是不断咽下涌到嘴边的口水,是啊,有谁没有一些属于自己童年的美味呢?牛屎饼、山楂片、无花果丝、糖葫芦……这些很多已经灭绝或者进化的小食品却陪伴我们在美味中度过绚丽的童年,并且深深存放在我们记忆之箱的最深处,它们的位置无可取代,哪怕是最珍贵的佳肴美馔。

“用脚踩,脏死了,以后别买呀“这样的话语,令我们莞尔一笑,童年的美味却有着它们特有的状态。论身材,他们不如现在薯片、情人梅的妖冶多姿;论相貌,它们也没有牛肉干、巧克力那样的花容月貌,甚至它们还有一些粗俗的名字,像牛屎一样的叫牛屎饼,口感很酸的叫酸梅粉,然而,只要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时,一个个爸爸辈、妈妈辈的大人,就像个馋嘴的孩子似的口中生津,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食品美味的是他们整个童年。冰凌雨鲁南地处南北之间,气象特殊,几乎每年都要遇到冰凌雨。

冰凌雨也称冰雨。冰雨多在早春,地面温度低于冰点而天空的暖云却凝成雨水落下。其时,天空成青灰色,云层厚重,蒙蒙的苍穹间有细雨刷刷下来,风却仍旧冷得侵人。倘若在更北些的地域,这雨说不定会变成雪;若是在更暖和的南方,地面没有这么冷,落雨也就流下沟壑,走了。这里不同:雨不断地下,雨水来不及流动即变成冰,且不断积累加厚。凡是雨水能落到的地方,皆有冰。

雨落在地上,冰把地面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起初只是薄的一层,像玻璃,后就渐渐积累起来,变为汉白玉似的一层。在硬而且厚的冰上,看得见雨水流动时被凝固的线条。因为透明,被凝结的东西可以一目了然。半截枯草,一片黄叶,不规则的瓦片,褐色的土,全都一清二楚。杂物含在冰中,如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