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马:种玉为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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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风古马

唐欣

“篝火如鞋柳丝提着鱼儿/篝火如歌唱着去会情人/篝火如我腮边涂满胭脂/篝火如灭灭了生死你我。”这是古马《古渡落日》一诗中开头的句子,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匪夷所思又莫名其妙,一般读者,包括我自己在内,很容易陷人迷惑的困境:他是什么意思?他想说什么?但是同时,我们也会有一种奇怪的感动,在我们的意识深处,似乎有些东西(大概荣格知道)正与他发生呼应和共鸣。的确,古马的诗,从知识谱系上讲,来自一个久远的泛神论和通灵术的传统,一个我们的先民曾经拥有,又被现代人遗忘了的神秘主义文化体系(但我想它们一定积淀和潜伏在我们的遗传组织之中,这也是这类诗的创作和接受学基础),满身尘土,只认逻辑事实的人不给弄晕了才怪。它唤醒的,是超验的感觉;它展示的,是心灵的奥秘;它发现的,是世间万有间潜在的有机联系。进人古马的诗歌,我们得接受这样的约定:这是与我们置身其中的商业社会迥然不同的另外一重世界或境界,它让我们意识到,人和宇宙另外的更广大、更遥远的方面,如果说诗是救赎,意义大概正在于此。

于是,这样的纯诗(我是从它与世俗生活的分离程度来定义的)也就相应的增加了技术含金量。简言之,它要求高空作业能力。用我刚从“神舟五号”载人飞船发射中学来的术语,想必它也有一个甩脱火箭、转弯、提速、变轨、对接的复杂程序,但它的原理不是高等代数和空气动力学,而是直觉、悟性、穿透表象的辨识和指认能力。有人巧妙地说,只要改变一下语法结构,我们看到的世界就不一样了。但我们时代的一个普遍错觉是,词与物的关系已经给定,命名结束了。但古马的诗证明,对天真未泯的诗人而言,还有可能,也还有机会。

西风古马,这是古马最新诗集的书名,也是他自我形象的写照。西部、自然、历史,这构成他的文化背景。但我们也不能轻易地貌取皮相。事实上,他的西部,除了特定地名,好像与实际地理关系不大,它更多的是亘古如斯的人类基本环境或处境。他的谣曲体式,固然让我们想到《诗经》以降的民间创作,但这些田野作品多不具备古马诗中击鼓传花、接力赛跑的速度和品质。有人给古马贴上超现实主义的标签,但恐怕只是在超越现实这一最基本的意义上勉强相合。他是有雄心给世界以新图式和新解释的诗人:“——坐我对面的夜啊/我无端爱上的一位姑娘/她拥有楼兰古国的神秘与沉静”,“也许,也许世界上最小最美的诡计就隐藏其中”。这里面想必充满发现和解说的愉快。他的诗,清新、单纯、曲折又复杂,在转喻和换喻的基础上,既有“半夜磨刀子/白霜落满地”的强力修辞,又有“借光回家/取蜜取盐在你舌尖”的变形和造型技巧,更有“夜里生长的蘑菇/摸索星辰的手指”的通感和克制力。他描述和处理的,正是人类的基本心境和心情。这些多维的,隐含着无数链接可能的诗,也因此获得广阔的阐释空间。古马诗的形态多为断简残章,表面上似乎与我们支离破碎的日常生活对应,但它指涉的,或者说修补的,正是世界的完整性和统一性。奥登在悼念叶芝的诗里写到:“诗不能让任何事发生。”他只说对了一半,诗,在今天,正在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

“想你耳垂/银子很凉//送你头巾/大雁在天”,“月光如我/到你床沿//月光怀玉,碰见你手腕//月光拾起木梳/半截在你手里//另外半截/插在风前”。在古马的诗里,似乎总是有一位隐秘的对话者:“一根刺的固执和忧伤/恰似指南针红色的针尖”,“一根刺更加尖锐/朝着爱情的方向”。这里是否就是古马的情感内核呢?我们不知道也不必追究他写作的具体情感背景,但我们确实感觉到饱满的男子柔情的实体。但他为何总是那样忧伤,也许是他的周边太空旷而时间又太久长吧:“我像黑脸的扎西背着自己的骨头朝圣”,“——我正赶在一场风雪前头/给你背去过冬的烧柴”。这里有一种现代的孤独和苍凉,也有一种现代的沉痛和悲壮。往大里说,我们不妨把它理解为我们不为人知也不为人道的精神处境,那么,诗就成为一种取暖的方式,或者如古马所言:“对人性中最本质、最原始的事物吹奏低音的关怀。”

原载《星星诗刊》2003年第12期太阳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