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望天鸟
7689500000020

第20章 彩虹一一穷人的桥

老牛打了个响鼻后甩着秃秃的尾巴,摇头晃脑,一副高傲的样子,尽管它把犁拉得很快,还是挨了一鞭子。其实它早就摸透了老九的脾气,自然晓得挨打的原由,倒停住了脚步,竖起尾巴,当着老九的面撅着屁股拉屎。老九直起腰,笑嘻嘻地擦去额上的汗水,看着那尖尖的屁股上开出一朵粉红的牡丹,又收进了花苞里。老九笑着说,米香,你就是这朵牡丹。也许是老牛怕老九从中掏出,急忙用短短的尾巴压住,乘老九不防备,猛然拉起犁铧大步往前走。一只喜鹊从刚翻开的犁沟里叼起一条蚯蚓,另一只喜鹊飞过来了,两只喜鹊起起落落,一只飞向地边的树林,一只落在了老牛的背上,警惕地看着老九。

欢儿跑过来的时候,老九犁完了最后一铧油菜地。老九坐在地边抽着烟,和欢儿说着话。老牛站在地埂上吃着草,秃尾巴不停地甩着,苍蝇和牛虻毫不理会,在它的身上吃喝’玩乐。欢儿从地边给老九叼来了鞋和干粮袋,老九穿上鞋向清水河走去,蹲在河边用手指刷了牙,掏起水洗了脸,撩起衣襟擦干。老九站起来的时候,太阳从东山嘴里吐出来了,清水河两岸的院落、草垛、绿绒绒的麦地、犁完地的牛以及河边闲逛的鸡鸭都清晰地、无遮无拦地显现在阳光里。清水河弯弯曲曲,曲曲弯弯,像一条蛇一样,尾巴还没从山缝里抽出,头又钻进了山缝里。一群鸭子从老九眼前下了水。老九慢慢站起,走回原地,坐在地头,掏出干粮,给老牛一块,老牛并没有感激的意思,一口吃在嘴里,嚼了嚼又吐在地上。它在怪怨老九,这么硬的干馍是欺负它没有门牙。老牛看了一眼老九,还是用舌头连青草一起卷进它的大口里。

“来吧,老哥,咱耙地,耙完地你在河滩吃卵石我都不管。”

老九双手压着膝盖,慢腾腾地站起,卸下犁铧,套上磨片。老九叉开双腿站在耙片上,对欢儿说:“来,坐飞机。”在耙片上压得越重,地会耙得越平,如果欢儿不在,他会从清水河里抱一块卵石来,这时,他是不会惜疼老牛的。欢儿还没等老九说完,跑过来老早蹲在他裆下的磨片上。老九拉了一下老牛左边的缰绳,老牛乖乖地转了过来,开始把土地上撕开的伤口慢慢愈合。这时的老九得意地站在耙片上,抬起头,看四周的山,看天上的云,看林子里吵闹的鸟和少言寡语的花,有时少不了也吼几嗓子。欢儿也不安稳了,从耙片上跳下来,在地上打几个滚,像一堆毛蛋一样。耙过的土地平展展的,上面有耙齿留下的影子,像头发一样一根一根地摆在湿漉漉软绵绵的土地上。

瘫了十几年的米香喝了八个多月老九讨来的偏方,竟然神奇般地站了起来,命运的禿轮已转到了顶点,开始向回转了。正如半仙妖里妖气地说过,这就叫灾满孽圆。老九看到他命运的隧道里有了亮光,走起路来感觉不到骨头的重量。有时他用贪婪的目光看着炕上的,金蛋儿,半仙曾经也说过好事成双好戏连台的吉利话,要是金蛋儿有一天也像米香一样站起来,他会高兴成啥样子,哪怕把他变成一头猪,他也会把一生不会笑的脸变成笑口常开的佛。

欢儿跑进院子,又折身跑出去了。欢儿第二次进来的时候,老九扛着犁铧跟在它身后,手里拿着一撮苦苦菜,每一棵上两瓣嫩芽,后面拖一根长长的尾巴,在太阳里泛着白嫩的光。

米香一摇三晃地过来了,她捋一把曾经是银灰色的黑发,向老九笑着。老九看着她越来越黑的头发说:

“你返青了,开败的花又往回收。别吃饱忘了放碗。你这样没日没夜地返青,我不就越来越老吗。不要光顾着你。你退到了十八,喚,噢噢噢,十六。你十六还要我一份彩礼?”

“把你美死了连伤都没有。你还有脸说,你的彩礼是啥?”

“驴你总该骑了吗。嘿嘿,那天要不是半仙在场,我非先骑了驴不可。”

“你才是驴。偷吃草料的驴。”

“值钱的荷包才有人偷。没人偷成洋芋蛋了。”

老九放下犁铧的时候,才从门里看了一眼,羞得给米香做了个怪脸。米香也不好意思起来,叮叮咣咣地在厨房里。老九坐在金蛋儿眼前叫了米香两次她都没脸面进来。其实,儿子对他俩的黑话全然不知,儿子自有儿子的心思。

老九的心比人大,脸皮比墙厚,他见到儿子就会忘记了一切。把被子揭过,看见儿子没有尿炕/他摸了一把黑狗皮,干干的,热热的,他才想起米香比他操心。

“今年地气热得早,土轻。上沟的二亩地犁起来叫老牛削了萝卜。耙过的地你没见,嘿嘿,光溜溜的,绵软得像缎子一样。”老九每次回来,他都要把一天所千的活说给儿子听。这样不叫儿子寂寞,要让他晓得种了几亩地,种了啥粮食和蔬菜;村子里发生了啥事,哪怕就是谁家的驴下了骡驹、狗咬了仗,都要说给儿子。有时他甚至把枝枝叶叶都说得一丝不漏。他想唤起儿子童年的记忆,他总觉得儿子会像从前一样成为他的影子。不就摔伤了腰吗,米香的老筋骨都缓过劲了,何况儿子细皮嫩肉。他要等儿子站起站直。他要等儿子向他奔跑……

“等玉米露芽了,你去看看匀不匀。不相信老爸是把式的人没有,把个望天算个啥,就是老鹰嘴山前岭后,要站出来ー个,我和他比试比试。”老九张着松软的大口继续说。

“你吹,你要吹灭天上的灯?”

老九折过身看米香的时候,米香仍低着头。老九偷偷地笑了。米香在院中间摆好了炕桌,一盘苦苦菜仍不失它白和绿的鲜艳,再加上几丝辣椒,就像一朵花儿。老九连黑狗皮一起把金蛋儿抱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把本该是白颜色的毛巾从院中间的水渠里洗了,擦了一下金蛋儿的脸,再擦了自己的脸后,开始给儿子喂饭。欢儿厚着脸皮坐在老九和米香的中间,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的筷子,眼珠子上上下下地转动。

“欢儿,拿碗去!”米香给欢儿说。

欢儿从屋里叼来了它的破碗,老九往它的碗里夹了一撮面条说:“还是你妈妈疼你。”米香从老九最厚的肉上掐了一把,疼得老九张着大嘴。欢儿早就伸出花瓣一样的舌尖,再也不理会主人打情骂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