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家有个叫老车爷的邻居,姓车,留一把花白山羊须,藏一手漂亮草编活,成天价笑呵呵,到哪儿都一副乐陶陶的模样儿。因为随和,又有捡根稻草就能编只蜻蜓的绝活,孩子们全都喜欢他。远远地看见他走过来,我们一齐大喊:老车爷,车老爷,给我编一双花草鞋!直到他笑眯眯地坐在我们中间,变戏法一样将一束马莲草或是麦秸秆编成一个个麻雀、飞燕、蜻蜓、青蛙、小鱼和不同姿势的草人,放在一只只伸长了的小手中。我们会因此而高兴一整天,忘了当初想要的是老车爷编的花草鞋。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老车爷一双草鞋就是他和儿子一天的口粮。大集体那阵,草鞋没有市场,老车爷走村串户,悄悄地用草鞋换五谷杂粮,养活他那个没了娘还又聋又哑的儿子,却因此背了个“投机倒把”的名。我们一帮小孩子不知深浅,倘若遇见老车爷不肯给我们编各种小玩意,大家便一齐喊“投机喽——倒把喽”,这一下激怒了老车爷,乐呵呵的表情消失,代之以怒目,花白的山羊须簌簌颜动,并且弯腰去检一根树枝似乎要打我们,大家一哄而散,边跑边回头看,然而老车爷他并没有追来。第二天碰上,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老车爷的草编手艺据说是祖传,到他这一代,儿子不肯学,眼看传不下去了,这似乎成了他一块难去的心病。于是他总想给村子里别的后生教,然而谁还愿意去学呢,花上整整两个晚上的功夫编一双草鞋,拿到集市上才卖五角钱,那还得有人买,城里人正讲究穿皮鞋呢,再说也没时间学啊,土地承包到户,自家的几亩责任田就够忙的了。但那时候我却有时间,放学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割猪草,别的孩子上山去,我却偷偷溜进只隔着一条路的老车爷家,我心里老掂着那未曾到手的“花草鞋”呢。老车爷不知道我这点小九九,只当我一心想学草编,兴兴头头地教我怎样选料,无非草梗、麦秸、苞谷皮之类,要细长而匀净的,还要试试柔韧度,然后让我学着他的样子起头、压交。我坐在老车爷对面,学他把草梗翻来折去,可我常常笨得弄混了左右手,看他右手折过来,我赶忙顺着一边的也折过去,恰恰是自己的左手,如此反复,终究没有学会。可我照样天天上他家,带点我母亲做的韭菜合子或是酸菜烙饼给他,有时还帮他扫扫地洗个碗,终于有一天他拿出一双荀谷皮编的草鞋给了我,是一双真正的花早鞋:染料中浸过的红色、黄色苞谷皮做了鞋面,本色苞谷皮拧成细细的褡袢,连接着厚厚软软的鞋底,鞋尖上一朵绒绒的天蓝色毛线花。我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老车爷看我的高兴样,呵呵笑着说:“早知道你这鬼丫头是打草鞋的主意,这才细心给编了一双,不过现在不许穿,得等出门子的时候再穿。”我们当地把姑娘出嫁叫出门子。一句话羞红了我的脸,赶快拿了鞋子回家,试一试,还真有点大,明年穿应该合适吧。于是又宝贝似的收起来。
第二年迎来了家乡罕见的丰收年,不仅夏粮丰收,秋粮简直多得都没处放,家家户户满院子堆的是一尺来长的苞谷棒子,大人们又忙又累,孩子们只管疯玩。我喜欢在一堆堆松软的苞谷皮里翻跟头,偶尔被混在里边的苞谷棒子垫疼了背,啊哟唏乎,忽然想起我心爱的花草鞋,忙进屋取出来穿一会,不大不小刚合适,轻轻的、俏俏的,像一件工艺品,越看越不舍得穿上后踩在地上。嗨,这不有成千上万的苞谷皮吗,请老车爷再给编一双普通草鞋穿上走路。可老车爷这回顾不得理我了,他正张罗给快三十岁的哑巴儿子说媳妇。我一进他家的小院,就看见屋子里背朝外坐着个长辫子姑娘,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在高声说话,大概是媒婆,看我东张西望,哑巴出来呜哩哇啦吓跑了我。
年关将近,老车爷要给儿子娶媳妇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新买的自行车和缝纫机摆在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一辆披红挂绿的拖拉机送来了羞答答的新娘子。简简单单的茶水酒席,却把老车爷给吃了个大醉。他那高兴样真是无法形容,一整天亮着嗓门大说大笑,给每个贺喜的客人敬酒,人家还没端到嘴边,他自己先已干掉。夜里闹洞房的人要散了,有人听见牛圈里闷雷样的鼾声,进去看看,只见老车爷裹着污旧的皮袄蜷卧在满地草屑中。第二天醒来,乐颠颠地给村里凡来贺喜和帮过忙的人家各送了一只草编坐垫,圆圆厚厚的像锅盔馍。
好像从那天起,老车爷就一直住在牛圈,收拾一新的小三间房留给小两口住。然而新媳妇并不满足,那个长辫子的山里姑娘她看中的不是老车爷的哑巴儿子,而是我们这距城里不到两公里的村子所在的地方。老车爷比谁都明白这点,他一味地顺着宠着整天吊着个脸的儿媳妇,带上身强力壮的哑巴儿子拼命在地里干活,全村百十户人家,最数老车爷家的庄稼长势好,听人夸自己会务庄稼,老车爷呵呵笑了:地长着心来,咋都不会亏待我!收工回了家,再想着法子给儿子媳妇做顿可口的饭菜,真是待媳妇比闺女还亲。新媳妇总算安了心,顺顺当当给哑巴生了一儿一女。老车爷那个乐呀,脸上总开着一朵花。媳妇月子里喜欢喝豆浆,大冷的天,老车爷怀里抱个竹皮暧壶,踩着满地青霜去城里给买回来。常常我们在上学去的路上就碰见他已经往回走了,紧抱着暧壶,嘴里呵出的热气凝成水珠挂在胡须上。几年工夫,花白的胡须被两个小孙孙揪呀拽呀一天天的也全白了。老车爷觉得自己的力气已经干不动地里的活儿,这才优哉游哉进了趟城,碰见一外地生意人挑着几十双水草编的鞋子叫卖,问一问,一双居然要十五块钱。老车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细问明白了,三步两步回了家,翻出年前的苞谷皮,用漂白粉漂得干净亮白,起早贪黑半个月赶着编了二十双草鞋。时值炎夏,朴素憨拙的草鞋在城里代表了一种时尚,老车爷的草鞋一双只卖八块钱很快被抢购一空。利润鼓舞了老人的干劲,祖传的手艺总算能给这日渐红火起来的家带来收益,老车爷仿佛年轻了许多,一秋一冬的时间都忙于准备草编,出出进进的麻利了许多,并且嘎着嗓子吼秦腔。那年他的草鞋、草垫和工艺草编换回来千余元,他一分没舍得花全交给了儿媳妇,嘱她攒起来盖房子用,一双儿女眼看就要长大了。
又过了几年,老车爷家准备拆旧房盖新房子,谁也没有想到,屋脊上拆出来一大包响当当的银圆,到底有多少,没人说得上。哑巴的媳妇拿定主意不在原地盖房了,请了阴阳先生另择宅基,三两月便新修了一座二层小楼房。住处宽余了,却让老车爷仍旧住在牛圈里,说那旧房子底下不定还有什么宝贝,得让老人家看着,总不能让别人挖了去。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说哑巴的媳妇发了横财黑了心,越不把老公公当人了,那媳妇却只当听不见,就是不让老车爷住新房,只许他每天去儿子那儿吃两顿饭。然而老车爷似乎一点都不生气,依旧乐呵呵的,只是腰弯背驼,颤颤巍巍地去儿子家填饱肚皮,又哆哆嗦嗦地蹭上牛圈里的土炕,好在土炕常常热着——坑洞里时常煨着一团团牛粪,明明灭灭。后来老车爷家的旧房基被掘地三尺,生土挖成了熟土,也没见什么宝贝。可老车爷依旧住在牛圈里,儿媳妇嫌他脏。
我参加工作头一年,单位夏天发福利,给了我几袋毛尖茶,拿回去孝敬老爸,正好老车爷在我家院子里纳凉,佝偻着背,越发老迈了。我送他一袋茶叶,只见他双手捧起来,凑鼻子上闻了又闻,在手掌上摩挲好半天,然后极为不舍地又还给我,一边说:“娃,还是给你爸喝去吧,我本来晚上就睡不着,喝上就越没瞌睡了。”转过去对着我父亲又说:“你是知道的,我原先也是个老茶瘾客,打从自个儿挣不来一个小钱,吃闲饭了,这茶也就戒了,唉,把人咋就老了呢,真是老不得啊!”完了又用曾经那样灵巧而现在却布满老年斑的手抹了一把胡须中的不知眼泪还是口水。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见老车爷如此低落和伤感,不由自己心里也酸酸的。
再次回家,听说老车爷病倒了,不吃不喝,恐怕不行了。我给拿了些吃的东西去看看,牛圈里土炕依旧,只是炕头多了个粗瓷碗,盛着半碗剩饭,几只苍蝇围着饭碗飞来飞去。我喊了好几声老车爷他都不应,好像熟睡了一般,我只好把手里拎的吃食放在他的枕头边,转过身还没离开就听见外边来了人,是哑巴的媳妇,和哑巴一起来准备拉老车爷回新房。看她直愣愣地瞪着我,连忙解释说我是来给老人家拿点吃的,她这才对我说:“呦,你咋这么有心,就你记得老人家,以后可别再拿吃的了,我们家可是能吃得起五谷。”一句话气得我掉头回了家,我母亲知道后只说那哑巴媳妇是村里最糊涂最没家教的媳妇,我偏抱打不平,定要去找老支书让他教训教训哑巴的媳妇,我母亲却轻描淡写了:“谁不知道这几年她虐待老人,但那是人家的家务事,谁又能管得着!”想想也是,好在她终于愿意把老人家接回去了,算是悔悟了罢。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当地的风俗是老人寿终正寝必得在自己家里,丧事也就在家里办,哑巴的媳妇是怕老车爷在牛圈里咽了气就不好往家拉了,丧事自然是不能在牛圈办的,那多不体面。
一切都在哑巴媳妇的计划中,老车爷在被拉回去的第二天夜里咽了气。丧事又体面又热闹,一班子唢呐吹吹打打了三天三夜,最后风风光光地把老车爷送上了山。我本该也去送送老人家,可一想起哑巴的媳妇那张嘴脸,心里一下充满了愤懑和厌恶,于是我只去老车爷住过的牛圈再看一眼,人去炕空,这才看清楚老车爷的炕席是由一个一个他自己编的草垫子拼起来的,用的时间太久,边上已经磨得稀烂,没烂的地方油光发亮,似乎还微微地透着热气。刹那间那久违了的儿歌从心底响起:老车爷,老车爷,给我编一双花草鞋!可是我喉头发紧,唱不出来,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终于在空空的牛圈里放声大哭。
200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