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钦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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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涧之隔

夜里有山鬼,雨中随人言。尽数躲于黑暗里张牙舞爪。

前山辰昊与黑衣人打斗未止,后山祁、建卿奔袭唤人,整座泗承山归一洞府经过劫水冲刷已是陷入崩溃,季晴轻扶伤腹,借着杀人的月色直奔山下而去。

风雨凄凄,已是二更天。

季晴一路未停,穿过山崖,只见那一片伫立在山崖之间的拔山道门已经被大雨冲刷去了多年的尘埃,显露出两柱刺目血红。柱旁两尊泥童借着叱咤恍惚一脸天阴鬼相。

望山而下,青坛石阶,如蛇一般曲折蜿蜒,季晴想起那后山祠堂里的黄眼立瞳竹叶青,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峰上嶙峋妖窟,傍晚时分的浓烟雾霭之间,地坛里八卦铜鼎兀自蜂嗡作响,仿佛幽魂叩盖欲出;两侧无数怪石挡路,鬼松淌血。

远远望见山下的残棋石墩,只是不知何时其上黑白子皆已,凝神间听得身后一声招呼,季晴已成惊弓之鸟,右脚探出点地,身段跟着横摆而出,瞬间闪出一丈半,右手收于背后,扶身回头,见到的却是躲于道门黑红画柱外的张居肆。

季晴儿出乎意料,狠狠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

山路崎岖,虎啸狼嚎,少年一把将少女扯到柱后阴影里,却不敢相拥,只是红着眼睛,并没有其他动作。

回报他的是狠狠的一拳。

张居肆也咳嗽起来,却不敢大声,鼓足勇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委屈你了。”

四目无语默相对,两身血衣不流泪。

张居肆刚要开口,忽然察觉到什么,轻轻道:“你先说。”

受了一晚上委屈的季晴刚刚平静下来,眼圈一下更红,狠狠吸了几口气,倔强的心性涌上心头,告诫自己不能就这么让人看轻,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小声问道:“前山如何?”

张居肆低下头看不清表情,道:“有黑衣刺客,道长中了一箭,不治了。”他抬起头看着前者一脸惊愕道:“祁、建卿放我脱身,偷言让我与此侯你。”

季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黑衣便是柳呲。”

张居肆四下看了看,并没有人发现这边。摇了摇头道:“道长死前说那箭按制式以及力度来看,都极可能是裂弓军的东西。”

季晴轻轻撇嘴,想起那个杀千刀的黑衣人,眼神冰冷,逞强道:“柳呲能有那两手?总不会是百里炎的探子吧。”

一片寂静。

张居肆一脸凝重,季晴也跟着颤抖起来,想着记忆中红楼里那个身材魁梧、不苟言笑的华衫男子,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

季晴还记得军营帐中那一卷御旨,这一切若真是有人可以为之又欲为何?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这雨夜山下墨湖里那一叶孤舟,再不敢想下去,只怕今晚脚软再也逃不出这座死山。

张居肆理了理头绪,又抬起头,疑惑道:“那祁、建卿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晴轻轻道:“看不清。”随即补充道:“先前如果不是我喝多了,便真是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但这一山人今晚皆是透着古怪。最后放我走的竟然也是祁、建卿。”

她不敢看向张居肆,一口怨气憋在胸中无处抒发,只觉得心中恐惧被无限放大。低着头沉沉道:“我不明白。”

千仞急湍里尽是黑水,崖前森树灵槐,鬼影重重。

横枝八百倒插断竹上、腹鼠三千飞串裂松间。

回头远望,墨云百里,稠湖以外,蓑衣小舟早已不见,只剩山边崖洞下一只水鹰在急急的嘶叫,不经意凄凉了整片夜空。

迷迷蒙蒙,尽是雨雾和漆黑。

按着两人的预测来讲,只怕这再也不是他们能够改变的局面,眼前的小姑娘就那么低着头浑身颤抖着,依旧强拧着不哭出来。

居肆左肩因为用力抖动不止,双拳几乎攥爆。

他猛提的吸了一口气,再顾不得那些圣人言,再也顾不得青风老人最后的嘱托,再也不顾着那可能即将到来的重拳重脚或者白眼。

一把将眼前的姑娘扯进了怀里。

季晴儿再也憋不住,却又不敢出声,就趴在这个不能缚鸡的臭书生怀里,死死地压抑喉咙哽咽。

她只觉得这片黑暗的雨夜再不那么扭曲,仿佛有了一丝光亮,殊不知小酒儿带着葫芦下山时,也如她一样,总有些东西,能压的过恐惧。

不过是什么,她还没想清楚。

张居肆想起那个圆满的夏夜,想起这一路走来的期冀,抬起头,认真的告诉她:“你先走,我还能在挡上一挡。”

季晴终于笑了。然后摇头说:“我不太爱给别人收尸。”

居肆掏出那把玉石匕首,放在她手里,不容置疑的说:“先留下防身。”

季晴刚欲在说些什么,听得又是一声霹雳,只见喧杂的山上黑衣人早已不见,一红一篮两道光芒闪过,季晴一把揪起居肆闪向一旁,只见柱后绯虎横插入地,火红一片好似引燃一片土地,随后断雪几欲索命追来,便连周遭空气都凉了几分。

归一殿外,泗承派大师兄携着一柄古旧陨铁,扛着一腔风雨,誓要清山。

山巅之后,杨松林中尽是霹雳下的断木残垣,鬼嚎借着阴风从树木间隙中迎面贯入,一轮血月倒挂天穹,暴雨弱减,似乎天狗将出,择人而噬。

季晴与居肆狂奔出了道门外,不一时到了剑冢,季晴一眼看到其中最亮的那一柄,随手提起,甩给居肆,道:“毕竟是御赐的,总不能丢在这,哪怕重铸也是好的。”

居肆闻言苦笑道:“欺君啊。”

季晴白了他一眼道,娇嗔道:“若是没有这一身酸腐气,教习大人还算是条汉子。”

居肆只能再苦笑。

再过残棋台,季晴眼尖,只见偌大石坛竟无一物,黑白二子若干早已不见!

再过梧桐林,只觉得怪树崎岖,鬼影重重,树上不知何时尽是红丝飞线,遮雨敝天。

再过潭边,竹竿无人依然耸立,钓线紧绷,湖中气泡翻腾,一条两丈红鲤鼓眼合腮,扭力飘摆,湖水好似炸锅沸腾,叫人惊心动魄。

再过草亭,三脚齐断,飞檐半垮,仅留得半盏杨春雪,以及无数油布。

身后辰昊并无意强追,转瞬便不见踪影,只是随着风声只听着有脚步声越来越多,有喘息声越来越近!

已是三更天!!!!

两人终于逃到落崖涧,大雨瓢泼绵绵不绝,兵道再也不见!

居肆终于仰天大笑起来,任凭雨水灌口冲耳。

他又狠狠的抱了季晴一下,大声道:“你快去吧,我这个穷酸书生注定过不去了。”

他回头冲着山上大声骂出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粗口:“贼娘的一群杂碎,今天正主儿就会会你们!!!”

季晴摇了摇头,忽然看到来时的那一艘铁船。

未等居肆装足男子汉,便一脚将他踢入船中,随即跃入,奈何雨势过大,只见船未行多远便直直转向下游。

居肆大笑道:“要死便一起死吧。”

季晴轻轻笑笑:“方前你在前山楼内被杜江一脚重伤,我也在后山祠堂里被那曹酉吐了一脸口水,那厮告诉我人是因为我死的,所以说不得便不能留我这条命。”说到这她翻了个白眼,骂道:“姑奶奶可还没活够。”

言罢不等居肆回过神,便借力拨过船桨,将居肆扯起,又是一脚直直将其踹飞,狠狠落入对岸,距离之远竟比猛汉杜江还要强上几分。

另一岸边,脚步已近,有人追上来了。

但听扑通一声,居肆狠狠落入对面草丛,扑哧吐出一口血来,那书生不管不顾,只挣扎着便要起身,骂道:“臭婆娘快过来。”

雨势渐大,居肆回头大喊什么,季晴再也听不清楚,只是再没有力气动弹。

居肆站起身,只见对面铁塔一般的杜江已经扯起船锚,大喝一声一把将铁船儿扯飞回去,季晴儿便如一只身不由己的蝴蝶,轻轻巧巧的便被扯回了阿鼻地狱。

两岸相距不过十丈,却仿佛天人永隔。

岸的那头季晴儿轻轻借势落地,只觉得天上仍有风雨在无情的冲刷,心里却再无百鬼缠身,她只是很平静的告诉杜江:“本姑娘自恃最是明理,今晚便好好同你们讲讲道理。”

岸的这头张居肆不顾两眼模糊,嗓子嘶哑,只看到那个小姑娘就那么飘荡在狂暴雨水之中,在摧树的大风之中慢慢走向黑暗中,怯生生倔强的挺直着自己的脊梁,满脸泪水,却仍然回头对他勇敢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