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钦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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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莽莽出塞谣

在很多年以前,在落雁关外还没有被称为漠北的时候,那一片塞上的草原便已经被鲜血滋润的极其丰盛,举目望过去,只能看到灰蓝色很远的天,抬起手都够不到,看得人提起一口气却放不下来,有两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卒子就坐在城头上,呲着牙瞪着远方,目光所及处,那一片海里云山雾罩,默不作声,几丝棉絮般的细条白云,被刮得极远极远,城楼边挺破的一支旌旗在北风中呼呼作响,刮得人脸皮生疼,随风胡乱指着南边。

一群大雁北飞而过,却徘徊不前。

那两个小卒子,其中一个捂着通红的脸蛋子,随手蹭了蹭鼻涕,忽地冒出一句:“那到底是个啥?”。

另一个一直低着头,却好像恐高又不敢看脚下,没好气的骂道:“是个大王八!”

“娘蛋!”前一个人瞪海瞪得眼珠子都出来了,全是血丝,被风一吹便开始流泪:“都他娘的敷衍老子,老何你也这德行。”

被称作老何的那个小卒子忽然大怒,骂道:“刘秀才你少他娘放屁,给你能耐的。”

刘秀才闻言抬杠道:“对,对,就我能耐。”见没人理他兀自坐在那抱着城头没完没了的絮叨,久而久之声音被风刮的越来越小。

于是靖国北方防线的第一道大门,再次安静下来。

一直到了太阳升得老高,刘秀才再也瞪不开双眼,终于无事可做。

两人望着天空,风还在呼啦啦的刮,刘秀才怔怔出神,冷不丁的道:“真咸。”

老何也怔了半天,半天回过味来,一脚伸过去把刘秀才踹成狗吃屎,破口大骂:“去拿酒去。”

刘秀才明白过来自己犯了毛病,出奇没生气,一溜烟跑进了城楼子。剩下老何,手遮着眼珠子瞪东边那片海。

不一会刘秀才捧着几坛上好的云瓷花雕蹦跶回来,还带着块上好的五花肉,也没人管。

老何看了那块肉就想吐,抢过来就要扔,刘秀才连忙护住了,骂:“前天那顿都吃得差不多了,就剩这点了。”

老何罢了手,刘秀才拧嘴骂道:“真他娘的败家。”

老何不服气,撇了封泥,直接仰头灌了一口,也骂:“穷酸秀才,抠死你。”

秀才拽着件参将制式的棉氅胡乱披在身上,开始自顾自倒酒,喝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

老何看了便开始咧嘴哈哈笑,笑的也淌出眼泪,挠了挠脸,问:“谁的大氅?”

“孙阎王的,刚顺路过他屋,见一回没穿过呢,我帮帮他。”

老何一听这话,满脸发光,抱拳道:“老铁,讲究。”

这俩小卒子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得瑟着,浑然不想被孙姓将军知道,会挨多少鞭子。

这俩小卒子就那么对着喝酒,也不碰杯,对着举坛子,对着呛红眼咳嗽。

刘秀才又喝了一大口,结果再也咽不下去,全吐在了棉氅上也不管,把酒坛子往边上一撇,转身搂住城头子哼哼,也不心疼酒撒没撒。

老何看了又是一脚,差点把他从城楼子上踹下去,骂道:“你他娘不喝也给兄弟们留点”。

刘秀才好似没听见一般,反手捧起花雕坛子,顺势斜倚在城墙口上,手一抖,全倒到城下去了。老何实在不想看他这个死样子,扭头继续看海。

刘秀才一边抱着城头子洒酒,一边唱:“

~烈鼓儿声声哎~

~我家有好儿男~

~弄得胡儿人头当酒坛.。”

那群大雁盘旋半天终于还是飞走了,飞回南方。

秀才差点没把坛子也撇下去,抬头瞅瞅雁行,摸摸嘴道:“咋又飞回去了?”

老何兀自喝着酒,没好气道:“南边暖和呗。”

秀才一本正经道:“书上说候鸟迁徙,这时节就该到北边。”

老何不以为然,一脸酒红撇撇嘴道:“那也是南边暖和。”

刘秀才出奇没有回嘴,也看了看南边,却只能看到城里一座还剩半个角的楼,还有一堆破布和烂灯笼,他扯了扯孙阎王的大氅,道:“南边确实暖和。”

老何又看了眼那片海里的玩意,始终看不出所以然,说道:“要是能到海边看看就好咯,指不定就能看出来是个啥。”

刘秀才:“我还听说就是因为那玩意才打的仗。到海边就知足啦?我还听老人家说过在大海的北方还有山峰无数,那里还有一条大江,老人家都说那里有一条黑龙!”

老何两眼放光,起身道:“真的!?”

刘秀才挺着胸脯豪气道:“那得过了鞑子那片草原,千万里的路啊,心生向往兮。”

老何大骂:“滚婆娘肚皮的孬货,这落雁关大雁都飞不过去,你是个啥人物便要出关?”

刘秀才被激起酒劲,红着眼坐了起来,大声道:“别的不说,我若去得了那片海怎么办?”

老何也跟着抬高声音:“小雀仔吹牛皮。你若去的了,我便白发人送黑发人,死无葬身之地!”

刘秀才一下就蔫了,道:“可莫瞎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老何也学着刘秀才往城楼子下望,边望边哆嗦着撒酒,跟羊癫疯一般,哑着嗓子骂:“有他娘的神明。”

刘秀才皱眉道:“你儿子都生下来了,就莫说这晦气话。”

老何终于笑了笑,道:“等这趟完了,我便回去种田,可算晓得了北边冷,以后就去南方呆着罢。”喝了口酒道:“等我家娃娃大了可莫要参军,就算要星星老子都给他,老子乐意。”

这次轮到刘秀才满不在乎揶揄道:“就你这两脚猫还能管的了别人?”

老何仿佛被戴了绿帽子,红着脸破口大骂:“老子要是管的了怎么滴?”

刘秀才大笑:“你若管的了,我便上山出家,当个贼老道。”

北风忽地紧了,老何被风一激,吐得满身满地都是,酒里还带着黑血丝。

刘秀才视若不见,半天才道:“算着那一帮人也快来了。”

老何闻言大笑,只是满脸杀人的模样,道:“早他娘的不来,少吃口饭便也来了,少喝口酒也来了,便是少拉泼屎也该来了罢!”

刘秀才忽地想到个事,道:“之前孙阎王听太史那老贼说,他们来的还带着把大剑,全是宝石,吹毛断血,不知长啥样。”

老何嘴撇到了耳朵边上,又是一脚踹过去道:“再好滴刀又有啥用,还不如老三那把刀,别看是柴马刀,照旧剁掉了五六条胳膊,还带着两个脑袋,同样是二两银子打出来的铁,谁家的柴刀还能这么带劲?”

刘秀才也坐起来,红着脸大笑道:“可惜我没找着那把刀,要不说啥也得好好留着。”

“这就够了?”老何让风刮的又躺下眼泪来,两眼浑浊不堪,打了个酒嗝站起来,拧着眉头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骂道:“田老秃子一人撵着鞑子骑兵跑,跑到脚指头都磨碎了,一杆枪扎死几批快马你看到了吗?王德胜那狗崽子平日里都没见他站他娘的那么直!一人冲进了埋伏圈可连旗都没倒你看到了吗?小苟子也够劲,别看才十五六,打到最后连嘴都上了,真特娘够狠!”

老何又补了一脚丫子,神情极是骄傲:“不算老三,咱兄弟也够威武霸气了。你看到了吗?”

刘秀才一骨碌又爬到城头上,举起边上插着的破旌旗左右摇晃,大声笑喊:“都看见啦!现在看见啦!奶奶的原先他们都在敷衍我!”

老何顺手扯起那两坛还没见底的花雕,大喊一声,一手一个全都扔下了城墙,酒水洒落在半空里,在夕阳映出一片血红。

老何看着摇旗的死秀才,又想起扛大旗的王德顺,问他:“太史那老贼出军前咋说地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怎么着?”

刘秀才举着旗,冲着城下撕破了公鸭嗓子,大声嚎喊,“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老何想起那个总将军,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喝骂道:“死他娘蛋!!”

刘秀才把那旗又插回去摆好,对着老何说:“今天该你关门了。”

“他奶奶滴。”老何寻思半天没站起来,又找了一坛新花雕走起城楼去。来到两丈高的大门口站定,却只是仰头喝酒。

刘秀才站在城垛子上冲下喊:“今天有人回来吗?”

老何仰头喝口酒,眼角瞥了四下一眼,手一哆嗦,撒了一身,不擦也不管,大声道:“还是没有。”

刘秀这才收回头离去,好像去煮那块肉了。

老何踮着脚轻轻拎着花雕往前走,路过草草掩埋的浑身上下被射成刺猬的田老秃子坟前;路过比他高了一头,如今却一样高了的王德胜坟前;路过胳膊腿都让人砍没了的小苟子坟前;路过老三的衣冠冢前。

老何路过伙食营房,听着里面好像有人在偷偷啜泣。

老何终于走到大门外。

一轮惨阳将落,落雁城下奔马辽阔的杂草上一群群汉子胸膛被长矛和刀剑钉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和他们心爱的马儿一同沉睡在湿水泥土和杂草里,蔓延几十里的血水渐渐凝结,落满了四散的蚊虫与蛆鼠。

老何把那一整坛花雕酒像之前那样倒在脚下,关外一阵劲风迎面吹来,老何到嘴边的唾沫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红着脸,瞪着眼,咧着嘴笑骂:“可真他妈咸。”

然后那个汉子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背靠城门脸冲塞外,扑通跪下给他那五万个没人收尸的弟兄们磕头,嚎啕大哭。

建平帝七年二月初八,鲜卑压境,落雁关兵败如山,五万靖军全军覆没。

京都援军三日后方至,帝令兖州牧世子百里无恙出使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