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神圣的感觉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教委的领导就走了。我和清失望得出了声,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大李怎么不领教委的领导去河对面吃炒面,说不定还能捎带上我们。可能是我和清想得太美好了,乐极生悲。主任和干事前脚走了,校长大李后脚立马召开了全体职工会。会议的第一项议程就是:校长大李指着清的鼻子说:“你!小高,你怎么没按教学进度写教案?娃娃写的错字为啥不叫更正?”然后,校长大李又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小吕,教案上的字为啥写得那么大那么潦草?娃娃的作文怎么批得那么粗?”这是校长大李第一次批评我们,我和清当即就蔫了,很有些受不了,有些被捉弄的感觉。字写得大,作业批得粗,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咋不早说哩,非得等到主任批评了校长,校长才批斗我们吗?
说实话,我们就是从那时开始害怕“检査”这档子事的。以后但凡有生人进到我们的村学,我和清的警惕性就会显得相当高。
但有时你怕啥啥就来。那天下午刚到校,就见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从我们的教室出来了,身后背着根儿乡里人叫作“鞭杆”的长棍,裤褪绾起,一双土布鞋。不看清楚还罢,一看清楚我立马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不是镇上的书记吗?听说此人对教育特重视。开学第一天开的全镇教育会,工作要求讲得挺严。有了这些先入为主的东西,我像耗子见了猫似地逃进了自己的房间。那阵还没到上课的时间,只从窗户里瞥见对面民办教师老宋的门开着。我猫在自己的房里凝神屏气,等着祸福的到来。真是要命,书记一棍子就捅开了我那根本就闭不严实的门。
五年级数学谁带?书记劈头就问。
我。遇事不躲事,反正我又没杀人放火。我给自己定了定神,却还是没敢多蹦出一个字儿,也根本没记起给书记让个座什么的。
粉笔字写得硬气。书记说着就坐到了我的破椅子上。破椅子的各关节随着“吱嘎嘎”的叫声向一边扭去,我心里喊着爹娘。但总算破椅子争气,倾斜到一定程度最终还是艰难地撑住了书记那胖大的身体。随后,书记翻起了我桌上刚刚改过的三年级娃娃的语文测试卷子,我的心再一次悬空。二十来张卷子呼啦啦一下就翻完了。书记的眉头皱起来了,问,咋没一个及格的。
就说是,咋没一个及格的。油滑的个性真害苦了我。在我的身上,语言总像比思维先行,就像雷声总比闪电先行。
我的反问可能是书记始料不及的,书记看了我一眼,竟“扑味”笑了一声。这一笑倒让我更手足无措。就在这节骨眼上,我们的校长大李,龙卷风般地来了。这也是他的个性。说龙卷风一点也不夸张,是因为从我们的村学门口到院子有个大坡,校长进门从不下自行车也从不拉闸,一口气就飞到了他的门口,一条腿撑到土台子上的时候,才自然停车。当时校长大李一条腿还撑在土台子上,就断喝一声:“王学习,过来!”王学习是五年级特调皮偷懒的一个男孩儿,虽然名字叫“学习”,却最怕学习。我带他的数学,要是自己答卷,他顶多考不了10分。就这样一个偷懒鬼,全校老师他只怕校长大李。校长大李是他的班主任,降服的办法也就是打,狠狠地打。那天当然不例外,调皮蛋王学习乖乖地过去替校长开了门,主动拿出了立在门后的大木条,主动把屁股朝着校长,主动举起了双手——像日本鬼子投降那样。“嘭!嘭!嘭!你个小油条,中午不做作业乱跑什么跑!”骂声加大棒,院子有点局部沸腾的气象。书记可能也被这阵势唬怔住了,屏气凝神从我那脏得模糊的窗玻璃里往外窥视。
大李大李,我的老天呀。我心里连连叫苦,恨不能立马跑出去通风报信,书记大人驾到,你狂打什么打!事实是,我当然没敢动。
王学习的告饶声大李的谩骂声木条抽屁股的嘭嘭声终于告停,大李吼一声,滚!自个儿背着双手在院子里巡査了几个来回,这才踱着方步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们的校长挺严呀!书记舒了一口气,从“吱嘎嘎”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了他的鞭杆,临出门时挺和气地跟我说了句,记着,好好教人家的娃娃!
书记没去找大李也没再视察,径直出了校门。看样子大概是走村入户顺带来我们的村学检査检查。看镇上的书记背着鞭杆沿村学后面的小路向后山走去后,我飞一样奔到大李的房子里嚷嚷,坏了坏了!刚才书记就在我的房子里,你打什么打!
等大李在我激动的陈述中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大校长就开始坐卧不安了。我想起教委主任检查后大李训我和清时的威严,心里暗暗失笑,真是“一物降一物”。不过看在大李落魄的面上,我最后还是安慰了他一句。我说,书记说了,你是个挺严的校长。
大李得寸进尺,赶前赶后地问,书记还说我什么了。
我有些烦,就顺口说,书记说了,你体罚漫骂学生,是个法西斯!
大李刚刚鼓胀起来的安慰感又开始消减。那天,我仗着对书记检査的绝对“知情权”,发挥油滑的专长,信口开河耍了校长大李整整一个下午。书记的那一次微服私访,有惊无险,倒是大李的“熊样”,让我和清开心了好几天。
车祸
村学里除了清和老王,我们都是本地人。民办教师老宋,家就在本村;我和老任大李大杨家在镇上;老王一个人住校,清在小镇上租了间房子。每天放学回家,老任慢条斯理地总落在后面,不跟我们年轻人一伙儿。我们的龙卷风大李大杨,骑着自行车在前面狂奔,我和清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紧随,直奔五里外的小镇而去。
清的车技比我还差,能证明这一点的例子很多。比如刚开学我们每人带了一个保温壶到学校。我能一手抓车把一手提保温壶上下车,但清不行。必须我提前下了车迎在对面像接接力棒那样接下她手中的壶,她才能够从车上下来。再就是遇到二五八集日,倘若有后山里骑着骡子或大叫驴赶集的村民从我们身边经过,清会喊叫着直直地连人带车子一起倒下。
这就是伏笔。恰恰我们的龙卷风大李大杨一点不晓得怜香惜玉,任我们在后面汗流决背地追赶,也从不放慢速度等等我们,所以,清的灾难似乎成了必然。
我们每天回家要经过一段小路。麦地畔有条宽一米左右的路,路的下面正好是个十来米深的大沟。每次我骑着车晃晃荡荡经过这条路的时候,心里就很悬。我的老爹亲自视察过这条路后,就一再告诫我和清,不要偷懒,推车多走几步不要紧,千万不敢逞能。可我们谁也没把老爹的话放在心上。每天放学跟着大李大杨疯疯癫癫地跑,但出事往往在一瞬间。
就在一天中午的一瞬间,走在前面的我听到清长长“啊”了一声,等我跳下车子回头看,清和车子都不见了,都从大沟里飞了下去。等大李和大杨折回来,我们前后狂奔了好半天才在沟底发现了清的车子,和离车子几十米远的清。清趴在一个隆起的小土丘上,一动不动。我的眼前一模糊,酥倒在地上,只顾“嘤嘤”地哭。我都记不清究竟用了多长时间来了多少村民,才把清从沟底里弄了上来。清被放在压车上,撕心裂肺地哭叫。听见了清的声音,我的恐惧少了些。乱哄哄地折腾了好半天,大李铁着脸找了辆汽车,我们一起送清到县医院。一路上,我和大李大杨抓着她的泥手靠着她的泥身子,任她撕心裂肺地叫。县医院的透视结果是,脊椎粉碎性骨折。清不能平躺,只能侧睡。在医院的第一夜,我用自己的脊背,靠着清的脊背,整整支撑了她一夜。听着清时弱时强的呻吟,恐惧和伤心笼罩了我。那一夜,我真正感受到了:当灾难降临时,任何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那么的弱小和无助。
清的亲人赶到医院后,我被大李领回了村学。清来到村学才不到一个学期,她的村学生活即伴随着这次车祸结束。等她能够重新上班的时候,就被调到了镇上的中小,自此我成了一只孤雁。更要命的是,在清出了车祸的第二学期,高度近视的我也在去学校的一个雾天的早晨,被一辆从身后驰来的摩托车带飞了自行车前轮,好在只是轻度摔伤。校长大李先后被我和清这两个曾让他引以为荣的小姑娘吓破了胆,自此每天放学我和大李就像“狼和小羊”一样走着——大李严密地监视着我,叮嘱我要骑好车,走好路。
而我那不知道怎么疼爱我才好的老爹,更是被我和清的车祸吓坏了,破了他大半辈子的规矩,决心动用各种力量致力于我的调动。所以第二年,我也比较顺利地进了镇上的中小,村学自此远我而去。
我和清先后调走不久,村学的老任因为咽喉有个什么恶性病变做了手术,从此说话含混不清,提前病退了。大杨后来也辞职去了省城另谋天下。我调进县城的那年,村学的原班人马只剩下了校长大李和民办教师老宋。
曲终人散,劳燕分飞。
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想人情冷暖流水落花,零落的记忆中常常会把我们的村学和大观园,和红楼梦联系起来。
那些单纯而快乐的日子永远留在了村学:竹棍撑起的顶棚、黑黑的茶罐、被摔伤了尾巴骨的战友老任、笨笨熊样的淑女清、龙卷风校长大李……村学总在我的梦里若隐若现,画面永远清晰如初。
真是的,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可如今蜗居小城,城里哪里见得着月亮?
有月亮,也早被各色暧昧的灯光漂白了,稀释了。
只有村学的梦里,有意境,能勾起陈与义《临江仙》里的诗意忆昔午桥桥上饮,
座中尽是英豪。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成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
渔唱起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