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会计家在村子的西头,离高香玉家还有好一段路程,中间要经过队委会、王润德家、郭云家、刘万左家、赵长生家。一行人急匆匆地走着,路上却正好碰到了暮色中收工回来的社员们。王秘书是宋刘庄队的“常客”,大多数社员都认识他,大家见了他,都主动跟他打招呼。王秘书心中有气,不愿跟社员们说话,只是点头作答。
郭云有些纳闷,就问王润德说:“怎么回事情,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
“什么事?你忘了,郭福林的‘黑账’在他们的手里握着呢,怕是查出了什么问题了……这一回,看他们还怎么蹿过这一节!”王润德冷笑道。
两人随即约定晚上到郭宗玉家去,跟他们商量商量怎么应对当前的局势,如果有可能的话,就趁这次机会夺掉队委会的权,为宋刘庄队的未来寻找一条新的发展道路。
一行人来到刘会计家,看见刘会计的老婆已经收工回来了,正在厨房里忙着烧水做饭。这婆姨看见这么多人进了她家的院门,赶紧从厨房里迎出来,满脸堆笑地跟大家打招呼。
王秘书笑着夸奖她说:“嫂子真是里外一把手呀,出得厅堂,下得厨房,有这样一个贤内助,也是福分呀。”
“哪里话,只是个苦命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受苦。哪里比得了你们呢,清清亮亮的,一看就是做官的人!”
这婆姨也是经过些世事的人,在这么多人面前并不拘谨,沉着地应酬着王秘书一行。
“你忙你的,我们有些公事要谈,随后就走。你不必麻烦应酬……真是辛苦得很呀……你还忙你的吧。”王秘书向她解释到她家来的原因,叫她不必客气。
一行人取了账本,也不到高香玉家去,离开刘会计家,一径往队委会里走去。
这的确是几本记载账外收支的账目,上面记载了自刘会计接管了宋刘庄队会计业务以来历年的所有账外收支情况。三个人翻看着这些账目,都不由得紧张起来——原来,这里面除了记载着队长们私分钱粮的内容,还记载着很多给上面送交的钱粮!把这些钱粮仔细地算下来,也是一个巨大的数目。其中有几项这样记载道:腊月十三日,应王秘书安排,将羯羊两只、清油五十斤、小麦五百斤、羊毛毡三条、羊毛一百斤,由何富贵送交公社陈会计;三月十日至十五日,接待“三反”工作组刘生国、王清月等一行六人,总计花费清油五斤,羊肉三十斤,面粉四十斤,烟酒煤油灯烛费用五十元;六月十四日,陈书记、谢主任下队布置夏粮收割工作,鸡两只,清油二斤,烟酒花费三十二元;八月二十日……
“这是怎么回事情?”刘干事看着宋刘庄队送给公社的米面清油,以及羊毛羊肉这样的记载,不解地问道。
王秘书解释说:“怎么回事情?你以为每年给你们发放的福利物资是天上掉下来的吗?看看吧,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就成了。这些情况,其实我都知道,没有想到人家给我们留着一手呢!不过,下面的同志们也很不容易。这个账怕也没有多少清查的意义了……真是没有白叫‘赛诸葛’的绰号呀!真正厉害……”
“可是……”刘干事还要说什么,却咽住了。他觉得愤愤不平,但又无话可说,因为他知道,每逢年头节下,他们确实能够分到一些钱粮米面的东西,现在想来,原来是从下面的各生产队弄来的。
“没有可是的说法,账还是要查,不然,向群众交代不下去!问题是怎么查……为了把事情放平,我的说法是不但要查,还要大张旗鼓地查!我看了看郭福林的这本‘黑账’,上面所列的这些内容,基本没有事实依据,都是胡编乱造的数据。可以不做任何追究,至于这本账外账,因为牵扯面太广,抖搂出来,怕谁的脸上都不好看,群众又不一定掌握这些事情,也可以就此打住,做销毁处理算了。你看呢,何部长?刘干事?”
“也只能这样处理……”刘干事这样说道,何部长却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本来是对宋刘庄贪腐的事情很有意见的,看了刘会计的账外账,也没有了话说,只好同意王秘书提出的建议。这一刻,他有一种被人强暴了感觉,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窝囊过,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解气,因为他发现,自己也不是一个清白的人。
但是,何部长忽然犯起倔来了,他想,既然是在清查干部的问题,查的就是贪腐问题,现在问题已经被暴露出来了,就应该一查到底。不管是队长们偷分私拿,还是上面的领导索要挤占,都应该一视同仁,接受组织的核查,谁犯了纪律,就由谁来解释,查到谁的头上,谁就要负责,现在查出公社里也有问题,就应该由公社里出面担负责任,决不能因为牵扯公社里的干部,就蒙混过关。因为有这样的想法,于是他态度坚决地说:“必须彻查,才能服人。先召开一个群众会,让群众选出清查小组的人选来,让他们自己清查生产队的账目……要查就查个明明白白!不管是哪一级的干部,只要有问题,就要严肃追究!这样才能解决问题,才能服人!也只有这样处理,群众才会拥护我们,队里也才能安稳下来……”
何部长突然犯起倔来,坚持要不徇私情,公事公办,这让王秘书和大队的陈书记一下子乱了方阵。但是,王秘书随即就有了主意,决定通过小组分工的办法,避开何部长的锋芒,叫何部长去查问题较少的生产队明细账,至于账外账的问题,则由自己负责消化处理。主意一定,就不由大家分辩,不露声色地对清查事项作了分工,通过分工,将何部长的抵触作用降低到了最低的程度。
由于王秘书从中周旋,清查宋刘庄的账目的方案终于被制定了出来。陈书记听了三个领导商量好的查账办法,心中也很满意,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他有些弄不明白领导们的态度为什么忽然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不由为自己终于没有被牵连进去而暗自庆幸。
宋队长、刘会计和何保管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心里也高兴起来。刘会计对宋队长和何保管说:“啥时候都得记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知道他们也害怕被别人算计。要不是给他们留着这一招,这回,我们就算完了。只要不追究这些事情,叫他怎么查怎么查!我敢打保票,我老刘的账,不会出一分一毫的差错!”
“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谁知道社员们还要怎么折腾。”宋队长警告刘会计和何保管说,“这是个沉痛的教训,以后千万不能再做这样的事情了……可是,似乎也没有以后了……”
但是,这天晚上王秘书却没有睡好觉。刘会计和宋队长的做法简直让他吃惊,他没有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一种结果。何部长的态度更让他担心,他私下里意识到,这一回回到公社里汇报工作,何部长肯定不会轻饶自己。
宋队长们却得了意,他们多么自信呢,在叙述自己所犯的错误时,竟然就像是在述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坐在地下的那个小板凳上,一边抽着他的旱烟锅儿,一边谈队干部们的贪腐问题。他说:“要说,多吃多拿的事情也是有的,说没有,谁也不会相信。当了十几年的队干部,管着这么多钱粮,日子又过得这么紧张,要看着那么多钱粮不拿不偷,谁也做不到……但是也不是人们说的那样严重。前几年运动紧,谁也不敢动队里的一草一木,也就是这二年,娃娃们大了,吃的穿的都紧张,看见队里的钱粮心里就发痒……仔细地想起来,每次都不敢多拿,也就是一斗半斗的东西,每次都按骡马的饲料处理掉了。另外,也不时地拿过一些钱,每次也只拿三十五十的,不敢多拿。队里的现金,通共每年也只两万来块钱,钉是钉,铆是铆,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大家的心里都很清楚,拿掉的太多,一个大窟窿就开了,无法向社员们交代,再说还要留出一部分来,处理其他不好公开的事务……每年都要搞‘四清’,拿掉得太多,‘四清’工作队那里也不好过关。相对来说,粮食好弄一些,打下场来,如果入库不及时,就可以弄到一些,因为不进账,机动性大,谁也弄不清楚多少。当然不光自己拿点,还要考虑其他用途……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领导们看着处理,错误已经犯了,怎么处理,并没有多少意见……”
王秘书看完了刘会计的账外账,又惊又气,气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个混蛋刘万国,他可真是一个人物呢,他早就给自己留下了后路,不光把这些年来偷分的东西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还把谁拿掉了这些东西的情况,也记得清清楚楚!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呢!”
王秘书感到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脑袋里也轰轰地爆响成了一片,眼前尽剩下了一些霍霍乱闪的金光。他气得叫骂道:“你们干下的这等好事,怎么不让群众说话?你们自己想想,怎么给群众交代!”
王秘书虽然气得说不出话来,但还是担心这件事张扬出去了不好收场,便嘱咐大家先不要声张。但是刘会计却反而无所顾忌了。他告诉王秘书说,这些东西在账面上反映不出来,如果不做公布,队里的人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到一些影子。他还说吃的已经吃了,穿的也已经穿了,眼下要抖搂出来,除了去坐牢恐怕再没有什么出路了,再说引起来的麻烦事,可不是单单去坐牢就能够了结得了的。
王秘书气得没有话说,何部长尽管气得跳脚,但是也一时没有了主意,想想这件事情的可怕后果,他也不敢妄下断言,三个人一时间竟拿不出任何处理的办法来。
陈书记见王秘书三个无计可施,暗暗高兴起来,他想反正就这么回事情了,最好还是弄出一个结果来,如果没有一个结果,反而会给后来的事情留下祸根。他打定了主意,这样想道,长痛不如短痛,冒险处理掉这件破烂事情,反而有利于往后的事情。
陈书记这么想着,决定铤而走险,要求王秘书就地了断此事,免得养虎为患,贻害后事。他对王秘书说道:“必须召开群众大会,公开审查生产队的账务,这样做,群众才会服气……只要账上查不出什么问题来,群众也就没什么说的了。拿掉的东西已经明出来了,看来也不光是他们几个才造成了这么严重的结果,我们也有责任……好在账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好袖筒里的火袖筒里灭,一切事情就此打住算了……”
陈书记这么说,王秘书不置可否,说等研究过之后再做决定。可是研究什么呢?难道能够把这件事情捅出来吗?他思考了半个晚上,觉得还是用陈书记提出的办法来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最为妥当。至于何部长的思想工作,他打算回去以后再慢慢疏通。
工作组对宋刘庄的事情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了,但是却不敢触动这根敏感的神经,不但不能触动,为了控制事态,不致造成更坏的影响,他们还得设法掩盖这场丑事,最后还只能使其不了了之,这在王秘书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是一个奇耻大辱。尽管如此,他却没有一点办法摆脱这样尴尬的遭遇,王秘书根本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他做梦也想不到,“赛诸葛”刘万国会给他们留着这一手!
王秘书拿刘会计没有一点办法,到了最后,还得设法替他们收拾结局,因为他明确地知道,自己也是其中的祸首,弄得不好,自己也会跟着遭殃。
王秘书和何部长、刘干事、陈书记几个商量好了处理这件事情的办法,心情非常不好,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宋刘庄的事情并没有结束,更大的风暴也许正在酝酿之中。
这天晚上,四个人在队委会的办公室里休息了下来,王秘书担心,明天的会议上可能会有人出来闹事。他的心中乱糟糟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睡。夜半时候,王秘书于恍恍惚惚之中,忽然感觉办公室的门被一个人推开了。
起先,他并没有看到来人是谁,只看见门开处有浅浅的月光哗地一下洒进了室内,紧接着就看到了月光中走出一个穿红衣着绿绸裤的俊俏小媳妇来。那媳妇笑吟吟地向他的床前走来,他有些诧异,正要声张,却发现来人原来是郭平的媳妇高香玉。高香玉示意他不要出声,并把她的小手向他的身下伸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阳物……
王秘书很想跟这个小媳妇说些什么,但是始终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那手越来越紧,紧得直要将他的阳物捏碎了似的,再看那小媳妇时,却哪里是什么可人的高香玉,纯粹是一个伸着长舌的丑陋厉鬼!那厉鬼狞笑着,伸出滴血的手,向他的面部恶狠狠地抓来……
王秘书简直吓得要死,他高声叫喊何部长和刘干事救他,拼命挣扎着反抗厉鬼的袭击,却猛然惊醒过来。
醒转过来了,王秘书还觉得心在狂跳。他看看四周,发觉大家都睡得十分安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了——原来,他做了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