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工作队是清明节前两天来到宋刘庄的,那时,郭福林的女人胡秋菊已经被公安局拘走十几天了。
温暖的春天来了,早播的小麦已经出苗了,开始零零星星地从平展展的麦田里探出头来,给灰黄的土地抹上了一层朦胧的绿意。柳枝儿早已染成了嫣红,吐出满枝毛茸茸的柳絮儿,像串串彩练,在温软的春风里轻轻地飘飞。杨树的叶片也散开了,娇嫩细碎的褐红色叶片儿脱出叶鞘,三五片攒集在一起,宛如花朵一般。杨柳树的树杈里,蹲着一些黑色的巨鸟,那是乌鸦。乌鸦是候鸟,在这个季节里出现在田野里,主要是为了掏挖埋在地里甜嫩的麦苗,或者还有地老虎这样的蛆虫。喜鹊也有,洁白的肚皮,油黑的泛着红绿彩光的尾毛长长地拖在身后,很绅士地在田间溜达查看,不时地发出一连串“恰!恰!恰!”的清脆的叫声……
看见这样的景致,农家的心里便不再发慌,他们知道,这一年必定是一个不错的年份。
公社“四清”工作组正是在这个时候进驻宋刘庄队的,一同前来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公社的王秘书,他是宋刘庄的老熟人,二十好几三十岁不到的模样,矮矮胖胖的,卧蚕眉,银盘脸,戴一副无色近视镜子,看上去慈眉善眼的,但实际上却是一个很严厉的人,处理事情坚决果断。另一个是办公室的刘干事。刘干事是个瘦高个儿,腿子细长,脸颊瘦削,因为脸白的缘故,显得眉眼特别浓黑。再一个是武装部何部长,也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四方脸,脸色也很白,文文静静的,穿着一身军装,但却不像个军人,倒有些文人的模样。表面上看很文静,其实他也是一个很严厉的人,这个人凡事都很讲究原则。对于宋刘庄的这件事情,他主张严肃处理,认为宋刘庄的管理所以混乱不堪,问题的症结不光在个别群众目无法纪的思想上,还出在队干部们的浮夸和贪腐的问题上,不解决队干部们的浮夸贪腐问题,就不能彻底解决宋刘庄的问题。但是,令他遗憾的是没有人支持他的主张,不仅如此,他还清楚地意识到,对于宋刘庄的郭福林破坏农业生产、破坏社会治安事件的处理,王秘书很可能依然会采用惯常使用的“混淆视听、避实就虚”的办法来了断。对此,何部长很有意见,明确表示不再过问宋刘庄的事情。但是,杨书记却不同意他临阵退出宋刘庄问题调查小组,希望他积极配合工作组,处理好宋刘庄的事情。他没有更好的理由拒绝,只好随同王秘书一同前来继续处理郭福林的事情。
一行人应公社的安排来到了宋刘庄,专门调查处理宋刘庄郭福林的问题。这之前,他们已经对郭福林和杨佩兰的事情进行过询问,但是这两个家伙太狡猾了,根本没能从他们的嘴里得到过多少有用的东西。至于那本被大家认为的“变天账”,王秘书也已经认真地进行了翻看,上面的确记载着不少队长们偷分集体钱粮的事情,如果真要追查队长们的责任,那的确是能够被拿来当做“铁证”使用的。
账目记得挺细的:某年某月,某某等人在场上分糜子多少;某年某月,某某等人在办公室分得清油多少等等,从1966年记起到现在,一共记载了十几年的事情,一千多笔账目,牵扯到的人前后也有二十多人,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在队上干过“公事”的,也有的是队里的“大头社员”。有的记一些人聚在一起吃喝的事情,有的记一些人偷分钱粮的事情。吃喝的事情记得不很分明,但偷分钱粮的事情却记得比较详细。所分的东西大多都是实物,也有私分钱财的记载,这些账目合在一起,涉案资金达五万多元,豆麦糜谷也有二百余石,具体落实在人头上去,现任班子中的队长、会计、保管都有涉及,而且他们贪污的数目也最为巨大!根据郭福林的这两本账不完全记载,光刘会计一人,就分得现金二千元,豆麦糜谷十五石!如果不存在诬陷,郭福林所记载的这些事情,也应该只是郭福林参与过的事情,郭福林不知道的,又有多少?恐怕那又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啊!
王秘书看过了这两本账,发现里边还有不少关于大队和公社里的事情,觉得问题严重,就把一部分东西悄悄地取下来保管了起来,只把上面的大致的情况向杨书记做了简要地汇报。
杨子华书记听过了汇报,指示王秘书认真对待,严肃查处,如果问题太过严重,就交法律部门处理,绝不能姑息迁就!同时又嘱咐王秘书说,地方情况非常复杂,要善于分析是非,准确把握事情的本来面目,千万不要草率行事,造成冤假错案,队长们为公家办事,得罪人的时候比较多,要注意保护干部不受别有用心的人故意诬告陷害。他提醒说,根据郭福林的女人交代的情况来看,宋刘庄队的部分社员跟干部们的矛盾很深,干部们也的确存在私拿偷分集体财产的问题,必须认真查处,慎重对待。杨书记要求,在具体的工作中,要明确辨别究竟哪些事情是真实的,哪些事情是虚假的,究竟怎么处理妥当,工作组都必须认真调查研究。说到宋队长及其队委会,杨书记说,宋队长在生产队工作中有一定的成绩,工作认真,不徇私情,这些年,他对国家的贡献也不小,涉及他,如果确实存在问题,应该交公社处理。对他的问题,一定要慎重处理。杨书记还要求工作组要充分依靠群众,让群众说话,实事求是地把宋刘庄的事情处理好,特别指示说,宋队长能不能继续当队长,应该尊重群众的意见,群众让他留,就留下来,群众让他下台,就应该让他下台,在这个问题上,工作组决不应该包办代替,更不能搞官僚作风。我们要尊重群众的意愿。
三个人到了队上,王秘书要找队长们给安排工作期间的吃住的事宜,何部长说先不急于跟队长们见面,应该先听听群众的意见和呼声,以便判断问题的轻重程度。他建议去刘万忠家。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王秘书听了也表示同意。原来他们知道,刘万忠虽然每次都在运动中挨斗,但他毕竟在公社的水保站上工作过,个人修养还是很不错的,因此,每逢公社里的干部下乡,他们多数时候都喜欢到刘万忠家去落脚。前几年运动紧,没人敢跟刘万忠来往,最近二三年,运动松下来了,早年的一些熟人,便又渐渐恢复了跟他的来往。再说,王秘书和何部长是刘万忠的“老故交”,前来宋刘庄“蹲点”,自然要找刘万忠。加上这一回又带着特殊的任务,他们想首先找队上的社员们了解一些情况,以便尽可能地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把事情处理公道。如果先找队上的负责人,很有可能会影响工作的进展。刘万忠这个人人实在、公道,不庇护哪个,也不贬损哪个,在队里也还算得上是个公道明白人。找他了解情况,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出发前,何部长跟刘干事也商量过,这次到宋刘庄去查账,最好去找刘万忠了解情况,他们一致认为刘万忠是个爽快人,又是干过公事的,不会胡来事,到其他人家去,不知道深浅,怕要坏事。队干部家因为是被清查的,应该说是去不得的,如果去找他们,群众会对我们有意见,对开展工作不利。再说,刘万忠家的生活条件也好点,我们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那家伙会抓野兔子,我们还能跟他要兔子肉吃。
何部长提出要到刘万忠家去,王秘书也没有意见,于是一进了村,他们就径直到刘万忠家去了。
王秘书一行一直来到刘万忠家,发现刘万忠正在院子里收拾他的架子车。他的架子车车轴中有几颗珠子烂了,走起路来叭叭地响,如果不修,车轴就要被烂了的珠子磨坏。碰到这样的好天气,上午散工回来,刘万忠就把车轱辘卸下来,准备好好地检修一番。
刘万忠把车轱辘卸下来,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他找到了出问题的地方:有两颗珠子烂了。他知道这是上次拾柴的时候弄坏的。那回因为装的柴过多,在过土沟坡的时候,车子猛地跌进了一个凹坑,由于冲力太大,结果车轴中的珠子被压碎了。另外,车轴里的机油也干掉了,严重影响着轱辘的转动。还是去年夏天给车子上的油呢,已经使了大半年了,却再没上过一次润滑油,油不干掉,那才叫怪呢!
他就在心里怪自己不该心狠,要不然这珠子就不会被压坏。压烂了珠子,他倒不很心痛,他看见车轴上已经被烂珠子磨出了一道伤痕,这倒使他非常在意——车轴一旦出了伤痕,就不承重了。
刘万忠把车轴中的钢珠儿一一掏出来放在地上,然后掺和上泥土,用泥土搓洗去钢珠上面的油污,一颗颗钢珠就在阳光下闪亮似珍珠了。油碗儿也被刘万忠用一块破抹布擦干净了,白处白,黑处黑。刘万忠收拾干净这些东西,把它们重新安装到车轴上去。他先在护油碗儿里抹上黄油,然后将钢珠一颗一颗排放进抹了黄油的油碗儿里。他想:钢珠儿们真是个大力士,别看它个儿小,力气可不小。在它们的身上,担着千斤的重量呢。给它们上油,就等于是给它们添力气呢。如果不给它们上油,它们的力气就不够,机灵性也就没有了。
刘万忠给钢珠儿上足了油,正要把车轱辘安装到车轴上去,却见王秘书三个走进了他家的院门。
刘万忠听见院子里进来了人,就抬头去看。这一看,就看见了王秘书正笑嘻嘻地向他走来。
和王秘书一同走进庄门来的,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身穿军装、眉清目秀,那是何部长,一个瘦高个儿,那是刘干事。
刘万忠先是一愣,接着就高兴起来:“啥风把你们给刮来了?”
刘万忠一边跟王秘书、何部长和刘干事搭话,一边就笑着停下了手里的活,站起身来迎接王秘书一行。
王秘书也不嫌弃刘万忠的脏手,托住他的两个黑腻腻的油手嗔怪说:“啥时候你都是个闲不住的人呢,散了工了,也不歇口气。”
“我是个苦命人,一天不受苦,身上便不自在。”
“还不都一样吗?哪个是享清福的?”
“不一样,不一样呀!你王秘书不就是个有福的人吗?”
“这是啥福啊?这算福气,叫有福的人干啥去?”
“进屋吧……你们是我家的贵客呢……双福他妈,有贵客来了!”
刘万忠举着脏手,把客人往屋里让,抽空给厨房里忙碌的老婆子递过去一句话,意思是叫她出来迎客,给客人们上茶水。
“来的是谁啊?”
“公社王秘书他们。”
老婆子问着话却没有出来,在厨房里给老头子安顿说:“你先把客人请进屋,我这就给他们来上茶。”
刘万忠知道老婆子不闪面,是因为身上的衣服脏,两个人都刚从庄稼地里干活回来,一进了门就忙开了,身上的衣服落满了灰尘,这样子见客人,那是很没礼数的。
果然,过了好一会儿,胡巧娥才进到屋里会见客人。自然是梳洗打扮了一番的,手脸刚刚洗过,她的瘦长的脸颊黄中带黑,像是没有洗净的样子,这说明,胡巧娥的身体状况并不怎么好,同时也说明她已经苍老了许多。
胡巧娥的头上梳着一个螺髻,螺髻上插一枝镶嵌着数颗珍珠的银簪儿,这却又使她显得年轻了一些,也使得她与一般农村妇女有所不同。衣服是刚才换上的,是洗得很干净的深蓝色的蓝斜布大襟夹衣,裤子却是青斜布大裆裤。裤腿扎起来了,很自然地堆放在绑腿上,显得雍容而不失利落。
胡巧娥一手提着一只竹皮暖壶,一手托着三五个白瓷汤碗,笑吟吟地进了堂屋。她笑着给客人们道歉说:“让领导们笑话了……我们乡下人,不懂礼数。”
王秘书、何部长和刘干事见她进来,赶紧跟她打上了招呼:“嫂子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我们随便来走走,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
“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当官的人来家里,这是抬举我们哩!我们请都请不来呢,还敢说麻烦。”
胡巧娥一面客气地跟客人们寒暄,一面就把暖壶放在桌上,又把汤碗儿一字摆开,挨个儿倒上红红的茶水,然后一碗一碗地双手捧着敬给了客人。
从公社到宋刘庄大队,相隔五六里路程呢,又加着春阳正烈,三个人一路步行走来,确实花费了不少力气。他们一进刘万忠家的门,就想着有一口茶喝,这会儿胡巧娥把茶水递到大家的手上,大家立刻便闻到了喷鼻的茶香。
胡巧娥给大家上好了茶,便到厨房里忙乎去了。
刘万忠坐在炕沿儿上,小心地陪客人们说着闲话,伺候客人们喝茶。